那些頭發(fā)還想鉆到他唯一完好的左眼里。

    老人將長長的指甲插進(jìn)頭發(fā)里，拼命抓撓自己的臉，撓出一道道看不見的駭人血痕，沈長清只能從穿透發(fā)絲的暗紅里感知到那里的慘狀。

    沈長清沒有在意老人身上的骯臟不堪，他伸手，輕輕握住劉陽的手腕——如果那還可以稱之為手腕的話。

    墨水般的濃密黑發(fā)自覺退開，沈長清牢牢抓住劉陽那血跡斑斑的手臂。

    “劉陽，你曾經(jīng)是一位冷靜睿智的好官，你還記得自己在獄中留下的血書嗎？”

    “停下，找回理智，然后醒來?！?/br>
    老人的手被沈長清桎梏著，沒辦法再抓撓臉上的東西。

    但同時那些東西離沈長清太近，不敢再放肆，只在空氣中蠢蠢欲動。

    “對——”理智逐漸回歸，絕望卻爬滿了老人的左眼珠，“我死了。”

    “他們……怨恨我，唾棄我，說我欺騙了他們，我是死了，可他們卻一日比一日更怨恨著我。

    “我不明白，是我，當(dāng)年是我舍身救了他們，為什么到頭來千夫所指的卻還是我?！?/br>
    “你后悔了嗎，劉陽?！鄙蜷L清松開老人的手。

    “后悔”，老人緊跟著又搖搖頭，“不，不后悔?！?/br>
    “我只是……只是覺得難過，可若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那樣做?！?/br>
    “你沒有后悔過對他人的好，因為你一直是一個好人”，沈長清頓了一下，補充，“一個真正的好人?！?/br>
    “你……”老人許是聽多了咒罵，第一次被承認(rèn)自己的好，雙目含淚，右邊血色深濃，左邊尚且清澈。

    “我死在了獄中，卻總還想魂歸故里，太寧是我的家……”

    “你是元青先生的后人”沈長清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想到曾經(jīng)的益州州郡劉陽，就是當(dāng)年教過他和太祖的夫子劉元青的后代。

    “您稱我家老祖為元青先生，莫非您是……”

    許是察覺到劉陽內(nèi)心的萌動，那些黑發(fā)又一次不管不顧地纏上去，就算被沈長清用天目死死壓制著，卻還在垂死掙扎拼命反撲。

    “找死”，沈長清冷下神色，撐開那把從不離身的油紙傘。

    那些頭發(fā)一樣的東西似乎被傘上某物誘惑住了，慢慢從劉陽身上剝離，嗖的一下飛速爬上傘面。

    沈長清手腕翻轉(zhuǎn)，油紙傘打了個轉(zhuǎn)兒，黑發(fā)全部消失，傘面上的山水畫里多了一些字跡。

    那是鋪天蓋地的詆毀，每一個人的惡語相向，都在把一個原本善良的人逼向深淵。

    ——我站在深淵最底層，尋找我的舊日榮光，我仰頭看過天上，那里不曾有希望。

    那是流言編織的天羅地網(wǎng)，造謠者骯臟腐臭的思緒順著黃褐發(fā)爛的頭皮溢出，化作一根根長發(fā)，發(fā)絲很細(xì)，軟綿綿的沒什么力量，可當(dāng)這發(fā)絲成千上萬，終于連成片、織成布時

    ——連光也透不過它縫隙。

    沒被遮住的左眼，是他最后的清明。

    他右眼淌著血淚，卻堅持把最后的理智留給人間。

    每一句不堪入耳的辱罵，都在加深他心底的委屈，可當(dāng)他死后終成小兇，有了報復(fù)世人的能力之時……

    他卻……

    沈長清喟嘆，“你堅持了多久？”

    劉陽渾身一震，如同竹簡倒豆子那般交代著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心酸與血淚，幾乎要不成語調(diào)。

    “從大理寺自盡，我的游魂便一直向東飄回益州，那時候太平教已經(jīng)起義，我準(zhǔn)備回去勸說謝教主，還沒來得及趕到地方，忽然便爆發(fā)小范圍瘟疫。

    “我找到瘟疫的來源，發(fā)現(xiàn)竟是人為投毒，我欲托夢陛下告知此事，熟料宣河遽然決堤，洪水恰巧沖毀了投毒源和所有證據(jù)，瘟毒跟著洪水流散到更多地方，益州一時間到處都是難民和死人，怨氣就此叢生。

    “偶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吸納那些怨氣，吸納得越多，我就越強，變強后我就能解決更多怨氣，于是我便想將全州怨氣集于一身。

    “可到后來我漸漸察覺到不對勁，這些枉死者對我的怨念太深太重，每吸納一絲怨氣，就有一根頭發(fā)絲一樣的東西粘上我，甩都甩不掉！

    “起初我并沒有在意，只當(dāng)是正?，F(xiàn)象，直到有一天纏在身上的發(fā)絲太多，已經(jīng)嚴(yán)重束縛了我的行為。

    “我以為是自己還不夠強大，于是努力容納更多怨氣，當(dāng)怨氣突破一個閾值的瞬間，那些發(fā)絲竟然活了過來！

    “它們在我身上刻字，書寫對我的不滿，我意識到這些東西在逐步cao控我的心境，影響我的理智，早晚有一天我會因此而失控！

    “也正是那一日，宣河二次決堤，我別無他法，只能硬著頭皮一邊盡量用吸來的怨氣阻隔洪水，一邊任發(fā)絲瘋長。

    “直到有一天，我忘了我是誰，我忘了我為什么要躺在河里，我忘了曾經(jīng)的一切，于是反噬的怨氣傾巢而出，那些發(fā)絲被養(yǎng)得越發(fā)滋潤，我身形卻日漸消瘦下去。

    “它們從我身上取走養(yǎng)分，卻戳瞎了我眼睛，它們遮住我的眼，想要在我的鬼境中肆掠，想要找到您，然后殺了您！

    “我那時候已經(jīng)很不清醒，但本能不欲令我加害于人，我用盡所有心力反抗控制，卻始終掙扎無果，無濟于事?！?/br>
    “直到您的到來，我才得以解脫。我劉陽此生，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起天子百姓，不負(fù)先帝所托，亦無愧民心愛戴，我……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