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玉獅嘶鳴一聲，宛如一支離弦之箭，裹挾著狂風(fēng)卷起颯沓如流星，氣勢洶洶地穿過街道，所過之處，浮煙飛卷，強(qiáng)勢地將信教的氣氛打散。

    這樣一匹突然出現(xiàn)的白馬仿佛破開了迷霧混沌的恐懼，它踢踏的馬蹄聲引起無數(shù)驚呼，當(dāng)即便沖入了人群之中，方才還反抗著官兵刀劍的百姓與信徒都下意識地倉皇躲避，人流便迅速被沖散開。

    人們本能地躲避開這橫沖直撞的騎獸，又被狂風(fēng)吹得迷了眼，東搖西蕩，便見著它憤怒地嘶鳴著，像是地上的飛龍，矯健而勇猛地沖鋒，踏碎了余燼的火焰和飛灰，在人們的尖叫中無懼地踩踏神像焚燒后的灰燼。

    這不畏懼火焰的靈性的白馬在萬眾矚目下踏碎飛灰，狂風(fēng)便輕易地將這些灰塵輕而易舉地卷上高空，煙塵如龍，在他們頭頂形成猙獰的盤旋之勢，隨即煙消云散——這仿佛才是上天給予的某種啟示，甚至要比發(fā)瘋的民眾更具有說服力，百姓的心中頓時因此而搖擺起來，驚疑不定地望著目瞪口呆的教徒們和官兵。

    那么到底哪一方才是天命所歸呢？都是迷信，他們是要迷信哪一邊？目前所呈現(xiàn)出來的仿佛是紅花教的神明在和神秘的另一方斗法，在這些愚昧的百姓面前各自展示出一番神通，那么他們要怎么做才能不得罪任何一方被鬼神降罪？

    從震驚中回過神的來的官兵們迅速反應(yīng)過來控制了局面，仍是將教徒一一鎖拿，還有見勢不妙立刻要潛入人群中的余孽，也被一一按倒在地，哪怕他們大喊著詛咒冒犯神明的人，百姓也只是驚慌地遮住臉后退。

    官兵則立刻封了對方的嘴，同時，他們在心里也對目前這樣突變的情勢感到畏懼。他們已認(rèn)出了這白馬的主人，正是廣燕王府的座上賓。

    而他們畏懼的對象，此刻正剛剛抵達(dá)了顧惜朝身旁，他也吸入了不少花毒，此刻正被身后的侍從按住，但侍從雖然中毒程度較輕，但此刻也是手軟腳軟，按不住顧惜朝這樣看似清瘦斯文，實(shí)則也是武功高強(qiáng)的人。

    辛渺看見顧惜朝時，他便在酒樓二樓包廂中，碎花瓶和桌椅倒在一旁，臉色通紅，眼神發(fā)直，一邊掙扎一邊下意識的扯著自己的衣襟。

    為避免顧惜朝醒來時清白盡失，辛渺只好將他拍得半暈，顧惜朝神志不清，同時身上guntang，辛渺當(dāng)即決定將他送回王府。

    顧惜朝陷入了某些幻覺，辛渺聽見自己的名字時，還以為他清醒了。

    結(jié)果等他徹底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一個時辰過后的事情。

    顧惜朝坐在床頭，眉頭緊蹙，他說：“那神像必然有蹊蹺?！?/br>
    仆人迅速地取來一尊收繳來的神像，陸小鳳看了看這五官模糊的木塑像，又看了看辛渺：“分明半點(diǎn)不像，難道還真有什么神異之處？怎么會讓這么多人都發(fā)起瘋來？”

    辛渺去過現(xiàn)場，聞見那熟悉的味道，心里便有了個猜測，走上前去將木塑拍碎，里面是空心的，填充滿了紅色的粉末。

    “這是大眠花粉……”

    她頓時懂了，心里頓時感覺一陣荒謬，紅花教將大眠花粉填充入塑像中分發(fā)流入民間，難道是早就知道有一天這些木塑會被官府繳獲焚燒嗎？

    “不是什么神異，這種花粉其實(shí)是令人上癮的強(qiáng)效致幻劑，有人故意讓花粉流通，毒害控制民眾，方便傳教罷了?！?/br>
    辛渺皺著眉頭看著花粉，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厭惡：“這東西長期用下來，會侵蝕人的心智，后患無窮?！?/br>
    王爺立即下令：“傳令下去，若有人售賣流通此物，當(dāng)即重判?！?/br>
    辛渺稍微松了一口氣：“若要銷毀，還是用水浸填埋吧，如今日所見，火燒反而會激發(fā)藥性，連煙霧也會有毒性。”

    兩兄弟對視一眼：“今日中毒者上千，只是程度不一，真是可怕?！?/br>
    姜子靨對辛渺的學(xué)識很感興趣，她是怎么知道的，難道她真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花粉是域外之物，這樣大量流入，恐怕背后有不少人在暗中出力。

    “這花粉原料在西域，看來要查一查商隊了，或者他們是帶了種子進(jìn)來？”

    他這一問，辛渺忽然腦中一閃，還真有可能。

    王爺搖搖頭：“此事必須徹查，你去?！彼戳搜圩约旱牡艿?，神色嚴(yán)肅。

    姜子靨應(yīng)了。

    他聽見陸小鳳問辛渺：“這玩意會成癮，讓人飄飄欲仙，怎么聽著和酒也差不多？”

    辛渺看了他一眼：“任何會成癮的東西都會對大腦有損害，而且是不可逆的，酒精，致幻劑，還好這花粉原料是自然提取物，不是什么化學(xué)作物，否則就今天這個量，整個杭州城都將淪為煉獄，你能想象，只要沾上一次，就一輩子無法擺脫，喪失為人的尊嚴(yán)和機(jī)能，只剩下想方設(shè)法再來一次，然后一而再再而三，沉浸在藥物帶來的幻覺和快樂中，如果得不到，就真和中了邪沒什么兩樣，撞墻自殺，活活用刀把皮膚劃開——”

    她本來想恐嚇一下陸小鳳，但他聽得一臉認(rèn)真，絲毫沒有恐懼，想想古人這輩子也都接觸不到這些東西，應(yīng)該也嚇不著。

    “反正就算是喝酒也要適量，之前你在我那里拿的五十多度的白酒，提煉出的酒精含量越高酒越烈，喝多了對人也不好的?！?/br>
    辛渺的話重點(diǎn)還在這里，陸小鳳心虛地摸了摸胡子，嬉皮笑臉混過去了。

    唯獨(dú)姜子靨聽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發(fā)問：“不知您口中提煉和化學(xué)是為何物呢？難道酒不是釀出來的，而是提煉出來的？”

    “釀酒和蒸餾提煉差得多了，釀酒是發(fā)酵，蒸餾提煉是濃縮精華，其中都有化學(xué)反應(yīng)?！?/br>
    辛渺說完，略覺得不合適，搖了搖頭：“其中原理很復(fù)雜?！?/br>
    他聽不懂也正常，誰知道姜子靨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那么蒸餾提煉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辛渺沒想到他會對這個感興趣，連陸小鳳都笑嘻嘻地說：“難得見你這樣的王孫公子對這些奇技yin巧如此熱衷，真是稀奇?！?/br>
    辛渺失笑，在古代，工科知識確實(shí)都被歸類進(jìn)奇技yin巧之中，不算入流。

    沒想到姜子靨不以為意地說：“天下人迂腐罷了，難道只有四書五經(jīng)算是正道，我偏不信，我看這些知識才是利于民生，一百個夫子嘴里說的空話都不如一個水渠來得有用，上次小滿村若不是因?yàn)樾滦薜乃?，早讓淹了稻田了?！?/br>
    顧惜朝端著藥碗慢慢喝，聽到這話還抬起頭來：“水渠水車藍(lán)圖都是出自公子您手，我只是主持修建，若不是您不愿揚(yáng)名，也不至于讓在下冒領(lǐng)了您的功勞?！彼Z間帶笑，顯然和姜子靨關(guān)系不錯。

    辛渺吃了一驚，看向姜子靨，他嗤笑一聲：“得了便宜就別賣乖了，顧大官人若有心，不如早些幫我把《化物經(jīng)》下卷早日搜羅回來?！?/br>
    這兩人說話間很熟稔，顧惜朝只微微一笑。

    第187章

    洛陽行宮內(nèi)，關(guān)于杭州城內(nèi)，所謂‘圣女踏花’的傳聞已經(jīng)迅速成為茶余飯后的新奇談資——

    現(xiàn)在處處鬧紅花教嘛，也不是什么稀奇故事，只是廣燕王府捉拿教徒，焚燒麟主神像時卻被降下災(zāi)禍，導(dǎo)致滿城的人都被邪祟入體，這樣聳人聽聞的新奇故事還是不免讓人津津樂道。

    誰不知道如今宮中陛下對民間信仰很感興趣，甚至有一個五品史官因?yàn)槊耖g故事搜羅得多講得又好，如今成了天子隨侍，專門給陛下打聽這些民間稀奇故事，網(wǎng)羅珍物。

    不過也沒什么人去諫陛下一個不務(wù)正業(yè)，因?yàn)榛实垡驗(yàn)轶w弱不上朝，太后和閹黨把持朝政這件事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

    所以這件事傳入洛陽時，皇帝當(dāng)即下旨讓廣燕王將那個圣女獻(xiàn)上來，且不準(zhǔn)將她作為犯人關(guān)押。

    皇帝顯然對這個傳聞在焚燒神像時在火焰中翩翩起舞卻毫發(fā)無傷的圣女很感興趣，在聽得那位舌燦蓮花的隨侍大人說起她的苦命遭遇時，還起了惻隱之心：“刺死恩客之后竟然能得到麟主憐憫點(diǎn)化，可見是個有慧根的，聽聞她舞藝姝絕，難道真能一舞傾城不成？”

    于是便下旨讓這個叫做藤頗塔吉的女子入洛陽行宮獻(xiàn)舞。

    當(dāng)旨意隨著幾個太監(jiān)趾高氣揚(yáng)地來到廣燕王府時，才過去了不到三天。

    就算消息再靈通，這也太快了，全然就是打哪兒指哪兒。

    紅花教一手炮制捏造出的故事終于到了開幕之時，顧惜朝才意識到，為什么之前藤頗塔吉鋃鐺入獄后顯得那么不在乎，仿佛她早都知道自己會安然無恙。

    這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不由得讓人深思，紅花教如此大費(fèi)周章，難道就為了送她入宮面圣？

    如果是如此，那就印證了他們之前的猜測，紅花教確實(shí)所圖甚大。

    但目前既然木已成舟，那也只能靜觀其變，辛渺最后還是去見了藤頗塔吉一次。

    “閹黨果然是耳聰目明，洛陽杭州水路也要四五天，陛下卻能在第二天知道有這么一回事，派來的李中人也真是兩腿如飛，這就帶著諭旨來了?！?/br>
    顧惜朝為她帶路，藤頗塔吉從階下囚一躍成為紅花教獻(xiàn)上的‘圣女’，在宦官抵達(dá)前一晚，她被送入王府，規(guī)格躍升。

    “這只能說明，這些炮制過的消息，有可能包括這整個事件，都是紅花教某個人策劃的，他們甚至和宦官太后有所勾結(jié)，以至于杭州一動，洛陽行宮內(nèi)立刻就讓皇帝知道了圣女的事情?！?/br>
    辛渺想著，藤頗塔吉大約也知道計劃，這個炮制的傳言顯然是經(jīng)過深度加工，藤頗塔吉這個圣女的身份來源于之前紅花教一手打造的伎女姽婳將軍糅合，她是rou體凡胎，也不能在火焰中跳舞。

    院子外面是里里外外的仆人，還有王府的闕金衛(wèi)，李中人帶著諭旨來的，廣燕王府還要和官員共同接待這個宦官，今夜晚宴，藤頗塔吉要在眾人面前現(xiàn)身，今夜之后，她要登御船去洛陽行宮面圣。

    辛渺不打算再從藤頗塔吉這里尋找突破口，她也不做無用之功。

    踏入院落之后，辛渺便看見了一個面白無須的年輕宦官瞪著眼沖上來：“是誰？竟敢冒犯圣女？”

    他話還沒說完，辛渺忽然看向他，誰都沒看清她怎么出的手，總之，這個宦官眼睛忽然睜大，隨即就閉了眼睛，整個人僵直在原地，像是中邪。

    顧惜朝原本以為這是什么點(diǎn)xue功夫，沒想到辛渺搖頭：“不是功夫?！?/br>
    顧惜朝便反應(yīng)過來，這是麟主娘娘又施展什么法術(shù)了，很稀罕，辛渺進(jìn)屋時，他饒有興致地靠近了那個宦官。

    藤頗塔吉沒想到這時候辛渺還會來，冷笑了一聲：“我說過了，我不會告訴你們?nèi)魏螙|西?！?/br>
    因?yàn)橹I旨來了的原因，她也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哪怕是廣燕王也沒法子強(qiáng)壓著她開口。

    沒想到辛渺一眼不發(fā)，手上動作很生疏地掐了決，藤頗塔吉的身體忽然不聽使喚地浮了起來，她要喊，卻有一股力量抵在她的喉嚨上，發(fā)不出聲音。

    藤頗塔吉頓時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但很快她又迷糊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困意壓下了她的眼皮。

    辛渺松了一口氣，這還是紅紅教她的法術(shù)，只是她粗粗地學(xué)了一下，實(shí)戰(zhàn)應(yīng)用起來，還是很不錯的：“紅花教的教主是誰？”

    藤頗塔吉閉著眼，像是說夢話般發(fā)出囈語：“是……是……”

    她好像忽然很痛苦似得，額頭上全是冷汗，辛渺皺起眉，伸手徐徐放在她面上，掃描一樣從上到下，到她咽喉處時，感覺氣流不通，仿佛有個橫著的骨頭擋在里面，很明顯有人對她動了手腳。

    “你為什么不能說？”

    “他們給我喝了符水，泄密者喉裂舌斷，永世不得超生?！?/br>
    “把你知道的關(guān)于紅花教的事情都告訴我?！?/br>
    藤頗塔吉將一切能說的都傾瀉而出，毫無保留。

    “你做這一切是為什么？”

    藤頗塔吉緊閉雙眼的面目好像酣眠的人，她好像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像是在夢里看見了故鄉(xiāng)：“……我要回家。”

    辛渺沉默了。

    等解開法術(shù)，藤頗塔吉猛地睜開眼，她跌落下來，跪倒在地，好在地上有地毯，她心中有無比的驚恐和震驚，就像是從夢里突然驚醒的人，汗涔涔地抬頭，對上了辛渺的臉。

    “你就是……你就是……”

    藤頗塔吉的臉色青白，說不出話來了，她覺得太可笑了。

    其實(shí)她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說，對于紅花教宣揚(yáng)的什么麟主娘娘更是毫無虔誠，紅花教給她喝符水的時候她毫無猶豫，卻沒想到這詛咒竟然是真的，而這些愚蠢的信徒所膜拜的真神，竟然就有可能是站在她面前的辛渺。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堅持真是好沒有意義。

    辛渺在沉默一段時間之后，終于開口：“……不要太相信那群人?！?/br>
    紅花教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人，藤頗塔吉與他們合作到這份上了，還有什么不知道，她也沉默：“我為紅花教做事，是因?yàn)橐粋€人。”

    這部分不是辛渺問的，藤頗塔吉好像度過了短暫的震驚，她神色平靜下來，說：“古契國的公主的王子來到這里，卷入了他們的紛爭，公主生下的孩子在這個王府里，而王子當(dāng)年失蹤了，沒有人能找到他?！?/br>
    “這個王子還活著？”

    “他還活著，沒錯，而且他如今和紅花教后的那個人合作了，他想復(fù)國?！碧兕H塔吉語氣很冷靜，“他說服了我，當(dāng)然，我想我不一定能活著回去。”

    這件事就牽扯到了王府的雙胞胎，畢竟這個王子是他們的舅舅。

    辛渺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說話，可是對上藤頗塔吉的目光，又覺得她不需要任何人置喙。

    “我能說的都說了，你走吧?！?/br>
    辛渺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了。

    “等等?！碧兕H塔吉忽然叫住她，“你們中原人說人死了可以轉(zhuǎn)世，我在你們中原的土地上死了，靈魂還能回到故土嗎？”

    辛渺被她問得心里一酸，她沒轉(zhuǎn)頭看藤頗塔吉，聲音放輕：“能回去的，落葉歸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