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25節(jié)
趙恒兩眼發(fā)直,以為自己聽錯。 玉止一面替她擦手,一邊道:“這些話他們愛聽,我也可以說上許多。你之庚金,我之乙木,雖相克卻可相生。丁火與己土,火生土也。巳酉丑合金局,亥子丑會水局,金局水局相應(yīng),地支相合……” 趙蘅在他慢條斯理的聲音中聽得一愣一愣。 玉止笑了聲,絲毫不以為奇:“你看,這樣說來,你我分明八字相配,天干地支皆有所應(yīng)。怎么能說你的八字害了我?” 趙蘅不知道玉止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信任她,他不愿離開她。 兩個人到最后,最難的無非這一點心意相通,最可寶貴的也無非就這一點默契。 她不禁一點點笑了,都知道不再多言。 如玉止所說,這件事公公婆婆遲早也要知道。與其讓別人把話傳進(jìn)他們耳里,不如親自去找二老坦白。 趙蘅自然不敢隨玉止去見他們,只敢事后打聽反應(yīng)。她又知道玉止一定不會和她說實話,所以問了小春。 小春只是個孩子,只會傻頭傻腦道:“老爺老夫人聽完大少爺說話以后就不說話了,一直都沒說話?!?/br> 趙蘅又忐忑又焦急,“那他們臉上是什么神情?” 小春又仰頭努力想了想,道:“好像也看不出來什么神情?!?/br> 趙蘅叫她說得心里更加發(fā)虛。等到婆婆親自來找她了,她總覺得慚愧,不敢抬頭相見。 芳儀道:“要說氣么,我初聽到時自然也是氣的?!?/br> 趙蘅把頭更低了。 卻聽芳儀緩下聲道:“可后來老爺問了我一句話,說,那你要讓玉止休了她么?我一下子就想過來了,是啊,寫在紙上幾個字是死的,可玉止他究竟過得如何是我親眼看到的。我難道要為了寫死的東西趕走一個好好的兒媳婦嗎?” 趙蘅慢慢抬起臉,這才確定婆婆不是來痛罵她的。 芳儀又道:“玉止說得對,一個人什么時候出生不是他自己能定的,做好做壞才是自己定的。好比我那不爭氣的——”說起傅玉行,又是另一番傷心,抹了抹眼淚,道,“好了,不說他了?!?/br> 她坐近了趙蘅,拉著她的手在手心摩挲,“阿蘅,我是個沒本事的人。少年時在家聽我爹做主,嫁人后聽丈夫和兒子做主,一輩子沒自己拿過什么主意,可只有一件事情,是我堅持的,那就是當(dāng)初挑了你做玉止的妻子。” “一家相處這么久,你是個什么樣的姑娘,我看得再清楚不過了,我是真心的喜歡你,把你當(dāng)成我的兒媳婦。你呀,你要長長久久地留在傅家,好嗎,好嗎?” 趙蘅從小沒有被長輩這樣攬在懷里關(guān)愛過。她從前多少覺得,公公和婆婆都是坐在高堂之上需要她去供奉的兩位老人,如今坐得近了,清晰看到婆婆慈愛的眼神,聽著她愛憐的話語,她第一次有了家人的可親之感。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這世上還有三個對她很好很好的人。 至于傅玉行,那之后沒多久,他被趕出了傅家。 第二十八章 假藥危機(jī) 西風(fēng)肅肅,草木凋零,路旁樹枝直指清灰色的天空。 一隊送葬人馬慘慘淡淡走在街心,人丁蕭索,扔的紙錢也蕭索。為首的女人身邊帶一個十歲孩子,孤兒寡母,抱一板薄木牌位,穿發(fā)黃的白麻孝衣,神情無不絕望。 遠(yuǎn)遠(yuǎn)的,隊伍走過傅家門前。 看到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婦人臉上涌起一陣怨恨之色,好像這扇高門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毫無預(yù)兆的,她丟下孩子,提步一頭朝著大門撞了過去…… “哎,南大街傅家藥堂怎么這個月不見開張了,我方才想買兩帖下火藥都沒處去?!?/br> “你沒聽說呀,傅家藥堂鬧出人命啦!” “啊?” “他家一味麝香透冰丸,出了假藥,把一個姓陳的老木匠給吃死了。幾天前那木匠老婆送人出殯,路過傅家大門,直接一頭撞在人家門前,差點碰死,這事鬧得這么大,你都沒聽過?” “這不能吧,傅家藥房不是一向名聲好得很么,他們都能吃死人?我才買了兩瓶巽風(fēng)丹!” “還不是那家二少爺。聽說是手上沒錢,偷偷把細(xì)料庫里最名貴的藥材都給換了,造出來這一批藥,一點作用沒有。那木匠就是信了他家的藥,耽擱了治病,給拖死的!” “傅二少爺?就是那把妓女逼到跳河的二少爺?” “就是他。以往再怎么張狂也不過惹些亂子,這回出了人命,可就不好收拾了?!?/br> “我看不至于,他那老子娘不是出了名偏私?又是富貴人家,衙門里走動幾趟,恐怕又和從前一樣不痛不癢了。” “這你倒想錯了。傅家人知道這事后倒是全沒有護(hù)短,本來傅老爺正當(dāng)眾教訓(xùn)他,傅老夫人就來了。都以為她要阻攔呢,想不到一出來,竟兜頭給了二少爺一巴掌,指著他罵:‘你以往惹是生非,我都一心偏袒,因你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一塊rou,我盼著你有改過的時候??赡阒恢肋@回那是一條人命!誰不是他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誰不是有家有親?你就從來不肯為旁人想一想,你也從來不肯替我這個做娘的想一想,你作孽啊你!’哭到氣結(jié),反倒要旁人來扶她。他娘還指著他,直說把他趕出去,從此后只當(dāng)沒生過這孽障!” 路人聽了,也感嘆一回,老太太平日雖縱慣,難得大是大非前也分得清好惡,只是事到如今,到底也晚了。 “那最后是怎么處置的?” “還怎么處置?當(dāng)街打個半死,扔出家門去了。傅老爺還發(fā)話,誰也不許撿他回來,由得他自生自滅,給人家償命。” “唉!……我那兩瓶巽風(fēng)丹該不是也有假,我得找他們退了去!” 傅家門前,一輛青蓬馬車急急駛來。 不等停穩(wěn),趙蘅就從車?yán)锵坪熖?,冷風(fēng)里大步上臺階。薛管家正匆匆往外趕,一看到趙蘅,立刻跺著腳迎上來,“少夫人你終于回來了,這兩日你哪兒去了?” 趙蘅只道:“大少爺呢?” “一直在藥堂里,連著幾日客人攔在門前,少爺正點藥呢?!?/br> “走,我們馬上過去?!?/br> 馬鞍還沒有解下,又重新套上索,往藥堂急奔而去。 養(yǎng)心藥堂前已烏泱泱擠了一地人,整條街面水泄不通,既有拿著藥包滿臉憤怒的,也有些顧念著傅家往日作為還在替藥鋪說話的;也有些猶猶豫豫在人群中察言觀色的,還有些湊熱鬧的看客。擠在前面的兩排人,尤其個個顯得激憤,叫罵聲幾乎掀翻整條街。 柜上幾個掌柜出來試圖安撫:“諸位,諸位,我們知道大家都對這一批藥材的事情有所芥蒂,養(yǎng)心藥堂絕不會推諉卸責(zé),如今大公子正在里間點驗藥資,還望諸位再稍容一些時刻,一定給大家一個說法,斷然不會——” 話音未落,已被眾口啐了滿臉:“還啰嗦什么,你們的藥都已經(jīng)吃死人了!” “正是,廢話少說,退我們錢來!” 幾位掌柜幾乎要被唾沫淹過頭頂,以袖遮臉,往后退避。趙蘅的馬車就在這一片此起彼伏的聲浪中停在了人群外。 她進(jìn)到店內(nèi),就見四面里藥工和賬房來來去去,一只只盛滿藥盒的箱子抬過來,算盤噼啪作響,每個人臉上都大汗淋漓。玉止正坐在幾位掌柜當(dāng)中做主清點,一抬眼看到趙蘅,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關(guān)切——你去哪兒了? 趙蘅來不及回答,先看到滿地堆疊的藥箱,盡管已經(jīng)有過心理準(zhǔn)備,假藥的數(shù)目還是讓她驚駭,“這么多,全部都是?” 一位剛點完賬的老掌柜抱著算盤接口,“除了已造好的成藥,還要算上生藥的損失,前前后后,往小了說,約摸……”又撥了撥算盤,“約摸也有八萬兩?!?/br> “八萬兩?”趙蘅沒忍住。 “還不止藥錢,那陳木匠死了,總要給他些賠償。接下來陸續(xù)恐怕還不止他這一個,想來也都不是小數(shù)目。” 一想到眼前無底洞般的困境,所有人一籌莫展,都看向玉止,在場唯一有資格拿主意的人。 玉止本就蒼白的臉上幾天里又添清瘦,連著久坐,此時又被一屋子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空氣悶濁,便有些辛苦。趙蘅第一時間看出來,將眾人揮開些,等玉止說話。 雖到了眾人六神無主的時刻,玉止仍顯得泰然,垂思片刻,抬起眼道:“這批藥,全都燒了?!?/br> 幾位掌柜最先受驚:“少爺,這可是整整八萬兩銀子??!” “假藥若放任醞釀,傅家?guī)资澜?jīng)營的根基也就毀了。藥必須銷毀,且要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銷毀,補(bǔ)償,折罪,一步不能少,越迅速越好,才能讓這件事盡快過去。”他語氣娓娓,但沉如靜水的表面下又藏著一根當(dāng)機(jī)立斷的芯子,“阿蘅,你讓他們別再把藥往鋪里送,全抬到對街大門去。” 趙蘅自然與他同心,且她也馬上意識到這是最好的辦法,待要照做,又被幾位掌柜攔住,“大少爺,我們不是不信你,這是這事太大了,真要這么干,總也得讓東家知道,才好拿主意呀!” “是啊,八萬兩銀子,實在不是小數(shù)目!” 一提到傅敬齋,二人便無法擅斷了,畢竟確實還有一位父親居于頭頂。玉止剛要說話,有人驚喚一聲“東家!” 眾人往后讓開,就見傅敬齋支著拐杖,一頭鶴發(fā)出現(xiàn)在人群外,短短時日,這位一家之長rou眼可見地衰老,但每一步里仍保持著半生風(fēng)雨后的穩(wěn)健氣邁。 他將手放在一旁藥箱上,眼睛從滿屋廢墟上掃過,玉止的話顯然他是已聽著了,眾人也不敢開口問他意見。 外面街道上,幾個有意鬧事的越來越兇,掌柜們眼看抵擋不住,人群馬上要沖到店里來。 有人撥開幾位掌柜,站了出來。 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家大少夫人。 一見傅家人,眾人怒意更甚,有人彎腰抓把土高喊著“殺人償命”就要砸。 趙蘅眼神追過去,盯著他,等著他砸。 那人手高舉在頭頂,身體向后傾斜,在她目光下卻沒了擲出去的勇氣。 趙蘅看得準(zhǔn),這頭兩排的人格外跳腳,根本不是什么真受害者,只是城內(nèi)出了名的市井流氓,看準(zhǔn)了傅家出事的時機(jī),想要渾水摸魚撈點好處。 她當(dāng)著整條街的面,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道:“諸位,陳木匠不是因傅家的藥而死的!” 此話一出,剛才喧嘩的場面便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陳木匠的事情已經(jīng)傳了這些天,街頭巷尾無人不知,沒人料到傅家大娘子忽然不認(rèn)這筆賬。 但趙蘅敢這樣說,自然有憑有據(jù),否則她連日奔波不是白費力氣?她說完話,一給眼色,人群外已經(jīng)有仆從抬上來木棺。遠(yuǎn)遠(yuǎn)的就聞到一股腐臭,眾人捏緊鼻子紛紛后退。 棺木撬開,露出里面一具青青紅紅的尸體。眾人驚駭,尖叫的尖叫,遮掩的遮掩,逃走的逃走,膽大的看上一眼,也轉(zhuǎn)身嘔吐起來。 趙蘅站在棺前,舉起一紙文書,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這是陳木匠所在縣衙仵作親筆所書的驗狀,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陳木匠不是死于中風(fēng)延誤。他平生好酒,死于鄰村醉飽后駕車回家的路上,尸體口鼻有血,兩眼脫出,胸前有道血瘀黑斑,兩肋盡碎,顯然是從牛車上跌落后受碾壓而死。也就是說,他的死本就和傅家無關(guān)。” 又道,“若還有人不信,大可上前親眼驗看。此事,實是陳木匠一家有意訛詐?!?/br> 多數(shù)人自然不敢上前,不過還是有輕浮好事之徒,為在人前賣弄膽色,搖頭擺尾地上來看了??匆谎?,又嘻嘻笑笑,舉止兒戲。不過,到底這尸體的情狀和趙蘅說得分毫不差,他們也說不出什么來,反倒也算默認(rèn)了趙蘅的話。 其余人見狀,得知這引得他們怒意滔天的人命官司竟是假的,一時也都茫然無從,不知作何反應(yīng)。 人群里適時傳出一個聲音:“可你們制販假藥,總不是受人冤枉吧!” 這話倒提醒了旁人,群情又洶洶起來?!皩?,對!假藥的事又怎么說!” “你們得給個解釋!” 趙蘅正要開口,一只手已拉住她。是玉止。 玉止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不必再繼續(xù)說了,趙蘅這才注意到,公公不知何時已走下臺階來到眾人面前。 傅敬齋這個人,是整個養(yǎng)心藥堂能搬出來的一塊最重的招牌。他那支拐杖支在身前,雙腳扎在地上,盡管身體些微佝僂,卻越發(fā)顯得像一尊千錘萬打磨練出的石像,端凝沉重,難以搖撼。 頭上頂著傅家世代打磨出的那塊碩大的“養(yǎng)心藥堂”牌匾,傅敬齋緩緩張口:“我傅家,自曾父時定居宣州,累世行醫(yī),從街角一間小藥鋪,做到如今的養(yǎng)心藥堂,從來謹(jǐn)奉懸壺割股之心,不敢有半分差錯。只可惜,家門不幸,出了個敗壞門楣的不肖子弟……” 說到這里,喘上一口氣,“他賣的不是假藥,他賣的是我們傅家數(shù)代嘔心瀝血一點一寸積累下來的名聲!——相信諸位也已看到,三天前我將他鞭笞一頓,趕出家門。可養(yǎng)不教,父之過,無論如何,我脫不了干系。我一錯,錯在作為父親,失于教養(yǎng);二錯,作為一家之主,管治不嚴(yán);三錯,作為養(yǎng)心藥堂的東主,疏忽至罪!”整條街靜默,聽著傅老爺字字沉痛的罪己責(zé)躬。消沉過后,他又轉(zhuǎn)為鏗鏘: “如今大錯已成,空談無益,唯有糾偏補(bǔ)過才是正事。我傅敬齋今日在此做出保證,傅家藥堂賣出的這一批麝香透冰丸,每一瓶,每一顆都會收回。也請各家相互轉(zhuǎn)告,凡有買過這藥的,只要上門,盡數(shù)退款。傅家任何一個伙計,任何一個掌柜,絕不會有半句推辭!” 下面有人懷疑:“說得簡單,誰知會不會換層皮,又把這藥賣還給我們?” 老爺一句話不發(fā),只伸手,從伙計手里接過一只點燃的火把。他緩緩邁動雙腿,走到街心已堆城小山的藥包前,毫不猶豫地,一把丟到了藥材上。剎那間,透明的火焰扭動著往上一竄。 眾人一片喧嘩。 那一片貼紅紙扎紅線的藥材,轉(zhuǎn)眼間就被包圍在透明的火舌當(dāng)中,黑煙一路沖上陰白天空,串起的細(xì)風(fēng)熱浪涌在近處每一個人臉上,包括傅老爺身后的阿蘅和玉止。 所有人都在這場面前說不出話,整條街彌漫著焦苦的藥香。掌柜們更是個個面色發(fā)苦,不忍再看。 傅老爺卻面色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