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39節(jié)
“去找蔡旺生,問問他家里面還有沒有艾葉和當(dāng)歸,還有——” 蔡旺生拿了藥也急忙忙跟進來了,三人燒了兩大桶藥水,抬到床下。紅菱給趙蘅脫了衣服,用被單裹住身體,掛上布簾,把她放在床上以藥氣熏蒸?!安恍校遣皇菦]氣了?”紅菱摸不懂脈,急得亂撞,“你們快點來看看!” “你們留在屋里,照看好她!”傅玉行匆匆寫了方子往外趕,一開門,大風(fēng)大雨嘩一聲灌了進來,“紅菱,把藥包放在她身上關(guān)元和氣海兩個位置?!闭f完沖進外面黑漆漆的雨夜里。 紅菱拿著藥發(fā)愣:“關(guān)元和氣海在哪?” 一條長街漆黑如墨大雨滂沱,地面水坑飛濺著清冷的銀光。傅玉行彷佛跑在一條沒有盡頭沒有生機的長巷里,雨霧迷住雙眼,視野茫茫,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跑遍街上所有藥鋪,然而每一家門縫里泄出的燈光一旦照清他的臉,都避之為恐不及地將門砰一聲關(guān)上。當(dāng)最后一家藥鋪也欲關(guān)門時,他一把將手伸了進去用手卡住,伙計嚇了一跳,以為這人是瘋了,卻已經(jīng)被他擠進門來,一頭一身是水,兩眼發(fā)紅,身上帶著厲鬼般絕望的兇氣,“把藥給我。” 伙計被他的眼神嚇到,在百草柜里找了一圈,最后又驚又怕地回道,“好幾味萸rou和龍骨、石決明都沒有了?!?/br> 大概傅玉行的眼神太嚇人,他忙又解釋:“真的沒有,今天剛銷過貨。許多不常用的藥材要過兩天才重新進來。” 傅玉行走出藥鋪,茫然四顧,身體里明明有什么把臟腑血rou一把一把攪著,表現(xiàn)出來卻是一種道盡途窮的遲鈍。這是人生里第一次,真正體會到無能為力、無路可走、無計可施的滋味。 遠處一個老人拉著車回到街角處一座低矮的小房子里,借著檐下的燈光,傅玉行看清那老人家背上背著的藥筐,和門前一片在風(fēng)雨飄搖里陳舊模糊的藥幌子。一家甚至算不上藥鋪的舊木屋。 那老藥農(nóng)對著暴雨天罵罵咧咧,在門前脫蓑衣摔鞋子刮腳底泥,面前毫無聲息地出現(xiàn)一個黑影子,他哎呀大叫一聲,還以為遇上水鬼。 當(dāng)傅玉行像抓著救命稻草般抓住這大雨夜里的老藥農(nóng)時,命運轉(zhuǎn)了一個圈,回到它多年前停留過的一個節(jié)點。 老人的臉在火光里顯出來,傅玉行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多年前一個更年輕的他自己。 那個飛揚跋扈的傅玉行在刺眼陽光下策馬而過,掀翻了路邊一個擺藥老人的攤子,在罵聲中他毫無愧意隨手拋出一塊玉石,而后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半空中那塊玉石穿過三年時間,砸在今夜的他身上。 …… 趙蘅躺在床上悠悠醒來,睜眼時仍覺得渾身虛軟,似沉夢初醒。她緩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是紅菱的屋子,想張口叫紅菱,發(fā)現(xiàn)張不開嘴。忍著暈眩從床上慢慢坐起,這時她看見對面屋子角落坐著一個人。 傅玉行垂著頭坐在地上,像沙漠里一根埋在土中毫無生命的樹根,僵死不動。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她發(fā)出聲音,角落里的人這才仿佛被驚動,一點一點活過來,抬起頭,像隔了千年才聽到這第一個聲音。 趙蘅才看見,他那張臉泛著紙一樣的白青,連臉上紫青的血管也細微可見。 半天,他才說出一句話:“你沒事了嗎?”聲音仿佛從喉嚨底刮出來一樣嘶啞。 趙蘅下腹處還有些疼,但大體已不要緊,只是身體還十分沉重,只能輕輕搖搖頭。 傅玉行從地上站起來,他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小心到像接近一個一不小心就會在眼前碎裂的幻覺。他在床前站定了,就這么盯著她,慢慢喘著氣。 此刻她就這樣坐在他面前,活生生的。身上每一寸都是活的,不再是昨天的青白和僵直。她閉眼的時候時間就不在了,現(xiàn)在時間重新為她流動起來,流動在她的眼角、睫毛、發(fā)梢,每一個輕微的呼吸。 傅玉行想伸出手,去感受那呼吸的小小的漩渦,卻察覺到自己指尖在止不住發(fā)抖。 身體每一寸都繃到發(fā)抖,有什么東西在爭先恐后往外掙脫。巨大的失而復(fù)得帶來的不是喜悅,是身上一寸一寸的疼痛,疼到連心都發(fā)軟,疼到盡頭時,生出一種恐懼。 如果失去她……該怎么辦? 那天之后,趙蘅隱約覺得有什么變化在傅玉行心底悄然發(fā)生。 他別的事情也不做了,每日抄方、采藥、替她診脈、熬藥,守著她一步不走。她問他那晚是從哪里買的藥,傅玉行從來也不說什么。 她不必知道那晚他跪在臺階下磕了多少個頭,用此生全部的虔誠和懺悔去乞求一個老人的原諒和賜藥。 當(dāng)趙蘅又談起恢復(fù)之后到某地尋找藥源,傅玉行也再不像從前那樣接話。 他在她面前坐下,忽然道:“大嫂。” 趙蘅被他看得莫名:“嗯。” “我準(zhǔn)備不干了?!?/br> “什么?” “我不打算再從醫(yī)了?!?/br> “……什么?” “如今劉鳳褚緊追不放,我們遲早也走投無路。宣州藥行這趟渾水不要再摻和了,也不是非要干藥鋪這個營生,我們可以做點別的小生意,日子一樣過下去——” “閉嘴?!壁w蘅聽到一半就神情轉(zhuǎn)冷,“什么叫走投無路?你走到最后一步了嗎?” 傅玉行沒想到事到如今她還是這個態(tài)度,“非要走到最后一步?你非要魚死網(wǎng)破開棺見骨才甘心?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如果你——” “劉鳳褚使這些手段就是為了逼我們屈服,你就真要和他低頭?” “你就沒有為你自己考慮過?” 趙蘅一字一句,堅決道:“我的考慮就是,我絕不要向我看不起的人認輸?!?/br> 傅玉行深深看著她,仿佛她才是他的敵人。 “我怕輸,趙蘅?!?/br> 那天大吵一架后,傅玉行和趙蘅后來幾天都不再提這件事情。 對趙蘅來說,她從來沒有忘記當(dāng)年傅家匾額當(dāng)街被摘下的那一幕,傅家所有的破滅和衰亡以這塊匾的易主為標(biāo)志。從那天開始,她心里就擰了一股勁,對劉鳳褚,對傅家,對傅玉行,對她自己,她靠著這股勁走到今天?,F(xiàn)在劉鳳褚站在她面前,以飄然出世的姿態(tài)輕而易舉要她放棄一切,不可能! 傅玉行從來是爭不過她的,向來只要她一句話,哪怕要把天捅個窟窿,他能勸則勸,不能勸則陪她捅了。 這回到頭來也不例外,他只能勸她至少先把身體將養(yǎng)好。這點趙蘅也依他。 往后一段時間,傅玉行每日除了給她看護身體,自己只出出進進地干活。米和水挑回來,將瓦缸一一裝滿;藥圃菜園全都新翻了一遍土,施了肥;院里一塊石板不穩(wěn),從前推木輪車時差點翻過一回,這回他特意敲回來一塊青石,細細打磨好,重新填進去;窗欞墻壁上細小的漏縫、破損的屋瓦,都爬上爬下修補好了。 “天氣還沒有轉(zhuǎn)冷,這些事情要弄還早著?!壁w蘅見他一天到晚沒有歇息的時候,仰著頭道。 他從木梯上下來,也只是隨意道:“反正現(xiàn)在得閑。真等冷了就來不及了。” 晚上他把廚房里壞了的鍋碗瓢盆拿出來,在燈下打上銅釘。趙蘅已經(jīng)睡了,傅玉行把東西一一歸置好,獨自在屋里站了片刻,然后在黑暗里給兄長父母的牌位上了炷香。 三塊木牌都是趙蘅寫的。他看著那塊寫著“先夫傅君諱玉止之靈”的牌位很久,無數(shù)思緒在黑暗里繞著周身慢慢流淌。 他最后回頭,看了趙蘅緊閉的房門一眼。 趙蘅早上起得遲了,醒時發(fā)現(xiàn)傅玉行不在屋內(nèi)。 她以為他又去溪邊挑水。到了廚房預(yù)備做飯,就發(fā)現(xiàn)鍋里已經(jīng)隔水溫著一碟細餡包子,一碗素粥,一碟嫩槐樹芽??磥硎呛茉缱龊玫?。 “傅玉行?!彼南陆兴拿郑@時才發(fā)現(xiàn)灶臺旁倚著一只信封。 趙蘅心里已經(jīng)感到不尋常,她很快將信拆開掃上兩眼。 傅玉行留的話很簡明,一,他走了。二,家中所有藥具和醫(yī)書秘方他已全部燒了。三,他留了五十兩銀子,足夠趙蘅做點別的生意,平靜度日—— “王八蛋!”剩下那些啰里八嗦的叮囑趙蘅看都沒看,把信一扔,跑到樓上放干糧藥具的小閣樓,果然所有箱子都已空了。她又一路提著裙子跑出村口。下過雨的泥濘路上有無數(shù)道車轍,東西南北,不知所往。滿目青山綠水,當(dāng)然是沒有傅玉行的影子。 “他走了?”紅菱詫異道,“我不知道呀……五十兩?他什么時候背著你藏了這么多錢?” 蔡旺生也詫異道:“沒有。他沒有交給我,他真說他把所有東西都燒了?” 趙蘅再清楚不過,傅玉行這一走是打定了主意斷她后路。那混賬東西,當(dāng)著她的面老老實實,原來心狠著呢! 傅玉行,你真有本事。 在外跑了一大圈,終于確定已追不到傅玉行的影子了,趙蘅最終在陽光下獨自一人回到屋里。屋內(nèi)闃寂空蕩,好像連角落陶罐都有回聲。 桌上還有她早上沒看到的一只油紙袋,打開來,一股甜香。 是一包豆兒果。 裹在紙袋里,還是溫?zé)岬模饷媸且粚庸硕狗厶撬呐疵?,咬開來,里面是蕓豆、芝麻、桂花、棗泥、花生…… 混賬東西。 第四十五章 三年后 三年后。 秋日藍天總顯得高些,有時一朵云過,在稻田上劃過一片陰涼的影子。 趙蘅背著布袋走在長長的田埂上,身上重量使她不得不微彎著腰,腳步卻挺快,臉上帶著某種得勝歸來的神色。 屋前堆著一座一座剛摘下的紅藍花,把地上土沙都染出紅色。鄰近幾家的村婦在絲瓜架下來來去去幫著揀選晾曬。“那是什么東西?”她們遠遠看到一座小山一起一伏從地平線下冒出,到近處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趙蘅馱著一只大口袋吭哧吭哧回來了。幾個婦人都七手八腳上去幫忙。 趙蘅把東西卸了,一擦汗,帶著狠勁得意道:“以為能難倒我!”她到市場時正看到賣柳編笸籮的,這幾日正需要,她便和那攤主殺了一回價,把剩下十來只全包回來了。那攤主還不甘心,說這個價格是再不肯幫她送到家的,她說不送就不送,一咬牙自己一路扛了回來。 紅菱翻著白眼道:“你就厲害吧,哪個算盤還能打得過你?” 旁邊一個笑道:“她要不這樣,能把我們哄得都來給她賣白工嗎?” 如今趙蘅把屋前屋后院子擴大了,前面曬藥,后面炮制。附近男男女女念著她平日施藥濟人,又是個寡婦經(jīng)營不易,農(nóng)閑時便常來幫忙。 “前幾日我到城里,你們知道現(xiàn)在一包治跌打的七厘散賣多價?”幾個婦人坐在藥堆里,一邊擇藥一邊道。 另一個啐了一聲:“還不是那姓劉的黑心秤鉈!搞得如今什么藥都吃不起了。他自己低價買藥材,高價賣成藥,錢倒全讓他們給吃了。幸好啊,你們倆當(dāng)年看得遠,早早把生意搬到鄉(xiāng)下,現(xiàn)在才省得攪和進這灘渾水里?!?/br> 紅菱道:“饒是這么著,也沒少被那姓劉的找麻煩呢!” 三年前傅玉行一走,只有一個趙蘅,劉鳳褚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確實讓她喘了口氣。趙蘅還是鐵著頭做藥,不過從那以后只專做七厘散、清心丸、解毒片這幾樣常用常備藥。藥材種類少了,她就可以直接從幾個熟悉的藥農(nóng)手上收購,不夠的再去外地采補,不怕劉鳳褚再出陰招。等劉鳳褚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她,趙蘅已經(jīng)在南山包下了一塊藥田,開始自己種植了。 如今劉鳳褚倒是不圍堵她,畢竟一個趙蘅在他眼里成不了什么氣候。如今他又盯上了趙蘅手里幾張秘方,幾年里斷續(xù)找過一些鄉(xiāng)里流氓來sao擾,只是回回都被趙蘅打了出去。有一回趙蘅拿著菜刀,反將幾個上門的流氓追出二里地。大家說起這事,難免都是笑,笑過后又不免可憐,都說一個她女人家這樣太辛苦。 紅菱道:“王嬸,你是沒看到,早兩年她那才叫辛苦呢,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我看著都害怕。都不知道她怎么撐住的?” 王嬸道:“阿蘅,不是我多事,你家相公去了也有些年頭了。你孤身一個,總該找個依傍,總不能一輩子就這么下去?!?/br> 趙蘅知道她們是為他好,所以從來也只是笑笑。 話說到后來,總不免要問上一句:“你那……還沒有消息嗎?” 趙蘅表情很平靜:“沒有。我托了村里貨郎和碼頭的搬工,這些人消息最靈通,有聽到什么就讓他們告訴我一聲。” 她雖這么說,大家心里卻已有了定論,“三年了,連口信都沒有個?!?/br> 她沒有接話,手上還是一朵一朵細細揀花,雜葉挑去,蟲咬的挑去,敗爛的挑去,干枯的挑去…… 那時傅玉行走后,紅菱和蔡旺生都勸她想開些。她一言不發(fā),閉上大門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兩天,到第三天時她打開門,去找了蔡旺生,要他把傅玉行藏在他那的藥具都交出來?!八粫褨|西都燒掉的,說是燒了不過是想讓我死心。你現(xiàn)在把東西給我。你不給我,我大不了自己從頭再想辦法,不過多吃些苦頭罷了?!?/br> 蔡旺生一臉的詫異茫然,說沒有,真的沒有。少夫人,二少爺是鐵了心不讓你做下去,怎么還會把東西放在我這呢? 蔡旺生是從不會說謊的,連紅菱也勸她。可趙蘅只認準(zhǔn)了一點,傅玉行是打定主意要她死心,但他一定也會想到最壞的可能性。他不會真把她所有后路都斷了。 蔡旺生堅持否認了一個月,最后,他帶著趙蘅到山里,在紅菱難以置信的眼光下,把所有藥具、醫(yī)書,連那一張舊匾全都挖了出來,滿臉都是愧對交代的慘淡——這兩個一個非不讓他把東西交出去,一個非要他把東西交出來,就沒人怕他夾在中間為難嗎? 趙蘅面無表情地醫(yī)書拿在手上,拍去上面的塵土,心里有種氣洶洶的篤定。 傅玉行,你當(dāng)自己了解我,難道我就不了解你嗎? 不讓她走,她也走到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