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這也無甚意外之處,喬央為國子監(jiān)祭酒,雖表面看著不著調(diào)了些,但曾以狀元之身入先太子麾下做幕僚軍師之人,于一些敏感之事上,又豈會是大意魯莽之輩。 明洛將詩冊合上,眼底掠過一絲無聲冷笑。 圣人讓她前來,本意也只是查漏而已。 既喬祭酒做得這般漂亮,她便也能更好同圣人交差,這自然不是什么壞事—— 明洛看向那眾人圍聚之處。 令她想要冷笑的是,有些人無論如何任性胡鬧,總有人在背后替那人處理好一切。 這拜師宴成了詩會也好,之前屢屢囂張之舉也罷,說到底不過是仗著有人肯為其撐腰罷了。 但真正好笑之處在于,原不過只是個(gè)孤女而已。 只因是被先太子殿下?lián)旎氐?,便白白得到了這些旁人無法觸及的好處與偏愛。 還真是好運(yùn)氣…… 可再多的好運(yùn)氣,若不知珍惜善用,也是會被耗光的。 譬如此時(shí)—— 她很好奇,對方的好運(yùn)氣,是否可以支撐著對方破下這場顯然有備而來的困局。 明洛端坐靜待。 直到她聽得頭頂上方響起了一些訝然好奇之音。 “咦……” “這……” 二樓中,眾人雖圍聚在前,但都不曾過分靠近常歲寧,故沒辦法真正看清她畫了些什么。 相較之下,那些在三樓處居高望下之人,卻是將少女筆下之象盡收眼底了。 此刻,那些訝異聲,正是出自他們之口。 人之所以訝異,自是因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東西—— 站在常歲寧身后的喬祭酒與姚翼皆察覺到不同,不約而同地上前幾步,定睛看向那書案上平整鋪展著的畫紙。 一眼看去,喬祭酒忽地一怔。 第115章 虎 有青綠之色在畫紙的左上角開始綿延鋪展開來,山林一角已躍然紙上。 青綠山林本無甚出奇之處,出奇之處在于畫工與用色! 只見那青綠之中兼有墨色為輔,顏色濃淺把握極為得當(dāng),所繪出的乃是那深幽寂靜的山林之色。 隨著少女筆下蘸取墨汁,先后落于畫紙之上,便如同有一雙巨手在徐徐展開著這座山林,一點(diǎn)點(diǎn)地呈現(xiàn)于眾人眼前。 這山林之中有蒼勁巍然虬枝盤曲的參天古樹,有挺秀筆直的青松,亦有野蠻交錯(cuò)生長著的荊木叢。 而隨著這占了畫紙上半幅的山林之景逐漸完整,便又于那深幽寂靜之中添了古樸之感。 古樸…… 看得入了神的喬祭酒腦海中出現(xiàn)這二字之際,只覺一震。 依他來說,這所謂古樸之意境向來最是難繪…… 呈此意境不單需畫工,作畫之人亦需有沉淀之心性,更需將此心性融于筆下,先化無為有,再化有為無……雖說來繞口顯得神神叨叨,但的確就是這么個(gè)意思! 三樓圍欄處,眾聲已顯嘈雜。 “當(dāng)真沒想到……這位常小娘子的畫工竟如此了得……” “只看這半幅山林,已是非同尋常了……” 見喬央呆呆地發(fā)了好半天的愣,樓上的談?wù)撀曋饾u嘈雜,姚翼也忍不住走上了前來。 不過只瞧一眼,登時(shí)也是愣住。 他壓下內(nèi)心那陡然掀起的起伏波瀾,轉(zhuǎn)頭看向了喬祭酒,只覺匪夷所思——如此出色的畫技,他這個(gè)做老師的竟說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藏得住的! 許是加上飲了酒的緣故,喬祭酒此時(shí)只覺腦子有些發(fā)懵,他看了眼仍在作畫的少女,而后一把拉住了常歲安的手臂,將人拽到了一旁逼訊。 “……歲寧近年來與何人學(xué)的畫?”喬祭酒緊緊盯著常歲安,壓低了聲音問:“請了誰人給她做了先生?” 常歲安一時(shí)不解:“近年來meimei不曾有過先生啊。” meimei從前過于喜靜,之前請來的那兩位先生在meimei十三歲那年便離府了,之后meimei便喜歡一個(gè)人讀書。 “那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長進(jìn)?”喬祭酒難掩驚惑之色。 他雖嘴上說不知道這孩子的畫工如何,那是因不知近幾年具體如何了,可他到底是做人三爹的,自不可能對孩子的事一無所知——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雖說打小便喜歡詩詞書畫,但并稱不上如何出眾。 待年歲漸大些,他見這孩子喜靜,對待詩詞書畫之流亦只是為自悅而已,他便也未過多干涉過問。 可誰知今日所見,卻是叫他大吃一驚! 前后相較,說是開了靈智也不為過! 反觀歲安這小子倒是平靜,想必定知曉歲寧這于書畫之道上突飛長進(jìn)的緣由所在—— 喬祭酒一瞬不瞬地等著常歲安回答。 “喬叔是說寧寧畫得很好?”常歲安拿“這不是很正常嗎”的語氣道:“可寧寧本不就是奇才么?早在寧寧幼時(shí)畫頭一幅畫時(shí),我便將此事告訴阿爹和喬叔了?!?/br> 喬祭酒:“……” 他眼中的這種奇才,跟這小子被meimei蒙了心的那種僅自己可見的奇才是兩碼事! 這顯然是問不出什么來了,喬祭酒干脆又快步回到了書案旁。 他離開的這間隙,那執(zhí)筆的少女已于紙上添了“活物”——幾只或攀爬或蹲于大樹之上的猿猴。 少女拿來畫猴的顏色棕多而墨少,描繪出了一只只機(jī)靈頑皮野氣橫溢的猴子。 而無論它們在何處,是何姿態(tài),但此刻它們的眼睛都在望著同一處——那里尚是空白著的,且不知會被畫上何物。 而后,少女換筆,拿起了那支用來蘸取青綠顏墨的。 她在那些猴子注視之處,描出了一叢細(xì)枝與綠葉。 枝葉成,再換筆,蘸朱墨,筆下便現(xiàn)出顆顆圓潤的紅豆。 姚夏等人微訝然。 上方三樓也掀起了一陣議論躁聲。 二樓有人往上看了一眼,不滿地道:“這些人,吵嚷些什么,盡打攪人小姑娘作畫!” “沒錯(cuò)……” 實(shí)在看不慣三樓這些人動輒大驚小怪……因?yàn)樗麄兌堑目床坏剑?/br> 雖被三樓那些人的反應(yīng)早就勾得好奇難當(dāng)了,但也總不好這么多人都湊上前去吧? 但好在他們暗中推舉出了一位臉皮厚的——這推舉二字,主要在于“推”字。 那被推了出去的年輕書生厚著臉皮湊到書案旁瞧了瞧,不禁瞠目。 直到他再難承受那幾位小娘子趕人的視線,方才折返回了人群中。 “如何?”眾人問。 書生點(diǎn)頭:“好極……” “好在何處?” 書生似這才回神一般:“也畫了那紅豆!” 也畫了紅豆? 先前猜測是巨幅水墨,本以為要避開彩墨——但誰知畫的卻是巨幅彩墨畫。 而先前猜測是要畫山水大景而避開紅豆小景……現(xiàn)下卻也畫了紅豆? “但不止是這個(gè)……”那書生不敢高聲卻又難掩驚艷:“此紅豆也非彼紅豆,雖皆是紅豆,但意境卻截然不同!” 眾人聽得更加心癢了:“再說清楚些……” “說是說不清的!” 那拿來描繪紅豆的朱墨里被常歲寧摻了些暗色。 此刻,她筆下那些大小不一的紅豆瑩潤未改只色調(diào)偏暗,與整座深幽山林更為契合。 畫中之景極靜,樓中之景卻逐漸噪雜。 聽著三樓越來越多的驚艷稱贊聲,段氏終于按捺不住走上了前去。 魏妙青猶豫一瞬,心一橫,快步跟了上去。 先前那名被推出來的書生只覺眼前皆是畫中景,難耐之下,再次上前。 只要他扔掉臉皮,那些小娘子們的目光便趕不走他! 此時(shí),魏叔易也終于自蒲墊上起身,整理罷衣衫袍袖,走上前去。 他緩步來到常歲寧書案左側(cè),垂眸看向那幅半成之畫,面上笑意漸淡去,那畫中之景似入了他眼底,將他一雙眼睛也染得幽深幾許。 東臺侍郎魏侍郎是人盡皆知的能言善道之人,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但此時(shí)他的贊揚(yáng),甚至是不動聲色的。 或已不能被稱之為贊揚(yáng)。 于他而言,贊揚(yáng)多是由上至下的。 他靜靜看著在紙上潑灑水墨的那只手。 她微彎著身,運(yùn)筆于紙上,時(shí)而揮毫潑灑,時(shí)而換筆細(xì)致勾勒,她給予了這幅畫十分專注,但每次落筆都毫無遲疑,卻又筆筆分毫不差,每一筆都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它最該出現(xiàn)之處。 這需要極了不起的畫技為支撐。 正如一條看似簡單的線條,想要精準(zhǔn)地描繪出來,唯有下筆時(shí)方知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