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節(jié)
前有曹醫(yī)士嘴碎,后有常歲安話密。 常歲安圍著崔璟詢問了許多,又說起自己此一路的見聞,就在崔璟以為他該說累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話題一轉(zhuǎn),又精神百倍地說到了meimei身上,原來方才所言皆是開胃菜,此時才是正席。 但粗略總結(jié)可知,他所想要表達(dá)的,不外乎是以下三條—— 所以,寧寧是打仗的奇才。 所以,寧寧也是祈福的奇才。 所以,寧寧是奇才中的奇才! 其實,起初常歲安聽聞汴水一戰(zhàn)時,雖聽說meimei大勝,卻仍覺心有余悸,他忍不住給阿爹寫信,問阿爹為何要讓meimei去設(shè)伏打徐正業(yè),而阿爹卻在后頭假模假樣地追擊,不是應(yīng)當(dāng)反過來么? meimei才打了幾場仗,能有多少經(jīng)驗? 反倒是阿爹,打了一輩子仗,這回怎反倒躲在meimei身后? 他問了一大堆,阿爹很快回信,信紙上攏共寫了四個大字——你懂個屁! 雖只是信,常歲安卻也還是抹了抹臉,只覺阿爹的唾沫星子都崩臉上了。 這一路來尋meimei,路途中聽著那些有關(guān)meimei的“傳說”,他才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慢慢卸下了那份心有余悸,開始了沉浸式的與有榮焉。 若說唯一的遺憾,便是午夜夢回間,他總會想到遠(yuǎn)在京師的喬玉柏,他不敢細(xì)想喬玉柏此刻鳩占鵲巢的得意嘴臉有多么可惡。 所以,常歲安如今逮著機(jī)會,便要猛夸meimei,捍衛(wèi)正牌阿兄的地位。 偏偏崔璟竟也不嫌他聒噪,二人一個能夸,一個能聽,倒是叫常歲寧自覺多余。 最終打破這聒噪局面的,是前來傳話的元祥。 很快,鄭潮被請了進(jìn)來。 常歲寧看過去,只見他身上的衣袍很舊,祈福時額頭上留下的傷痕還未完全消去,但一眼望去,周身的消沉之氣已然一掃而空。 鄭潮是來看望外甥的,他被鄭氏唾罵,外甥也被崔氏除族,二人慘兮兮,沒人要,剛好湊做一對,倒是誰也不必嫌棄誰。 但走進(jìn)此處,一路而來,見得大外甥身邊依舊近隨士兵環(huán)繞,威風(fēng)凜凜不可一世,呼風(fēng)喚雨之氣撲面而來…… 反觀自己一窮二白,鄭潮不禁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悲慘并不是同一回事。 大外甥看起來,也完全不需要他安慰的樣子。 但鄭潮還是強(qiáng)行安慰了幾句,向崔璟噓寒問暖,甚是關(guān)切。 另又說明了自己接下來要外出游歷講學(xué)的打算,言辭間透露出恰到好處的不舍。 崔璟會意,令元祥奉上銀票,以資舅父講學(xué)之行。 看著那厚厚一沓銀票,鄭潮再次在心中感慨,同樣是為家族所不容,外甥卻仍坐擁如此之厚的家底,可見自力更生開展副業(yè)的重要性。 鄭潮赧然欲拒,推說不妥,最終被元祥熱情地強(qiáng)行塞進(jìn)腰間衣袍內(nèi)。 見得腰腹間被銀票撐得鼓囊囊,好似懷胎六月,鄭潮目色擔(dān)憂,言辭間表示,自己懷巨財上路,只恐會遭來覬覦。 崔璟:“……已為舅父備下了隨行護(hù)衛(wèi),他們會暗中跟隨保護(hù),舅父大可放心?!?/br> 面對外甥如此周全的安排,鄭潮大感安心。 崔璟留其用午食,鄭潮婉拒了,此刻萬事俱備,即是他展翅遠(yuǎn)飛之際,他片刻都不想等了。 “令安,你好生養(yǎng)傷,前方道阻且長……此去之后,舅父會時常給你來信,與你分享沿途見聞?!?/br> 崔璟也不再多留,他尚且不宜走動,便要元祥相送。 鄭潮卻笑著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會意:“我送一送鄭先生?!?/br> 第314章 別演了 常歲寧送鄭潮離開,元祥帶人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方便二人說話。 此地為崔璟臨時辦公之所,人員簡單但防守森嚴(yán),一路除了巡邏的玄策軍外,再未見其他身影。 鄭潮向常歲寧道了謝。 世人皆知是他“大義滅親”殺了鄭濟(jì),但無人知曉,這一切要從這位寧遠(yuǎn)將軍與令安一同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問出的那句“鄭先生會殺人嗎”開始說起。 從那時起,鄭氏族人及洛陽士族后人的存亡命運才得以改變。 “將軍此恩,鄭某此生銘記?!编嵆痹谝粭l青石小徑上向常歲寧抬手施禮:“日后寧遠(yuǎn)將軍如有用得上鄭某之處,鄭某絕無推辭?!?/br> 常歲寧將人虛扶起,面上帶笑:“鄭先生客氣了?!?/br> 客氣歸客氣,但她真的太喜歡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客氣了。 縱觀前塵,凡是與她說出“如有能用得上某之處”這句話的人,抱著不宜辜負(fù)的心思,她多多少少都用上了。 她畢生致力于與人結(jié)善緣,究其根本動機(jī),便在此處了。 對上少女眼中真切的笑意,已經(jīng)立夏的正午時分,鄭潮卻無端覺得后頸有一絲絲發(fā)涼。 他下意識地便問:“此地事了,不知寧遠(yuǎn)將軍接下來要去往何處?” 常歲寧繼續(xù)往前走去,邊答:“不日將奉旨回江都與家父會合,清剿徐正業(yè)在江南各處的余黨?!?/br> 這本是水災(zāi)出現(xiàn)前便定下的計劃,只是因為這場水災(zāi)而耽擱了。 徐正業(yè)的殘部不僅在江都揚州,還分散在金陵江寧等地,當(dāng)初常歲寧與肖旻帶兵設(shè)伏于汴水,給常闊留下的兵力并不多,且此次水災(zāi)多少也影響了江南一帶,故而江南之地的收復(fù)尚未能完成。 “徐正業(yè)已死,中原與之勾結(jié)的士族也已流散,平定江南,不過是早晚之事……”鄭潮道:“只是經(jīng)此一難,江南之地受創(chuàng)嚴(yán)重,不知是否還能恢復(fù)到從前模樣了?!?/br> 也不知這紛亂的世道,接下來是否會留給江南喘息養(yǎng)傷的機(jī)會。 徐正業(yè)起事之初,第一刀便落在江都揚州,故而揚州的官員大多遭徐正業(yè)所屠,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刺史等職位皆空懸—— 此刻的揚州如重傷的巨人,巨人虛弱之際,總是更容易遭來欲趁虛而入的獸群覬覦。 故而在鄭潮看來,待收服揚州之后,由何人來接任這些要職,其人是否有重建這片土地之心,能否有守得住這片土地的能力,這對遍體鱗傷的江南來說至關(guān)重要。 鄭潮拿感慨的語氣,說起記憶中的江南,那里四季如畫,繁榮安定,文氣昌盛。 他最后道:“鄭某少時記憶中,最向往喜歡的去處,便是江南了?!?/br> 常歲寧微轉(zhuǎn)頭,看向江南所在方向,含笑道:“我也很喜歡那里?!?/br> 少女的語氣很隨意,但卻帶給鄭潮一種她口中的“喜歡”,和他口中的“喜歡”,完全是兩種意思的感覺。 鄭潮下意識地看向常歲寧,見她神態(tài),這種感覺愈發(fā)強(qiáng)烈了。 他的喜歡,是“此物甚妙,我很喜歡”的喜歡。 而她的喜歡,更像是……“此物甚妙,我很想要”的喜歡。 這個微妙的感知讓鄭潮心中響起了一聲警鐘。 此刻,又聽對方道:“日后如若江南恢復(fù)安定,鄭先生可前去講學(xué)作客,屆時我來招待先生?!?/br> 作客? 招待? 這分明是主人家的口吻吧?是吧? 鄭潮心中的警鐘“咚咚咚咚”敲得太快,已經(jīng)開始冒火花了。 若說方才她還只是“想要此物”,此刻這句話則像是拎了只麻袋,已經(jīng)開始把東西往麻袋里填了! 見他不說話,常歲寧看過去:“鄭先生?” 鄭潮內(nèi)心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露出一個笑:“……鄭某必不失約。” 常歲寧也與他一笑。 四目相對,鄭潮心思百轉(zhuǎn),忽然想到方才在外甥房中見到的那位常家郎君……難道說,常家也有在這亂世之中分一杯羹的心思? 可這位寧遠(yuǎn)將軍看似行事張揚,卻絕非粗心大意之人,若果真有此心思,為何要透露給他呢? 是想事先鋪墊一下,日后方便拉他入伙? 鄭潮疑心間,只聽身側(cè)之人拿談?wù)撎鞖獾恼Z氣問道:“之后天下大勢,先生如何看待?” 她的語氣尋常到,好似在問“你猜明日是晴是雨”。 剛保住一條小命,還未捂得很熱的鄭潮,抄著衣袖下意識地看了眼左右,才敢嘆息一聲,道:“……亂勢已起,而當(dāng)今圣人只顧守權(quán),行事激進(jìn)……自然,天子弄權(quán),從不為錯,圣人以外姓女子之身稱帝,若無激烈果決之手段,不足以穩(wěn)固皇位?!?/br> “然而,天子只顧弄權(quán),又有何人來守天下太平之道?!?/br> 圣人自登基之初,即在以鎮(zhèn)壓為目的,不停地清洗異己,斬殺不易掌控的藩王武將,以真真假假的罪名屠殺宗親,斡旋于諸方權(quán)勢斗爭之中,一切政令皆以穩(wěn)固皇權(quán)為先。為固皇位,她做了能做的一切。而此等手段之下,利弊都很明顯。 利在于,她的的確確穩(wěn)居皇位足足十三載,如此局勢下,縱換作李氏血脈也未必做得到。面對政治斗爭,她警醒且果決,在鄭潮看來,這是值得欽佩的。 而弊端則在于,其諸多舉措之下埋藏的隱患,注定終有爆發(fā)之日。 其拔除士族根基之舉,則在加劇這場爆發(fā)。 鄭潮心中憂慮:“所謂士族之亂,只是其一……道州有農(nóng)者起義,各地藩王早有異心,更有異族虎視眈眈。” 但只是這其中之一的士族之亂,已讓朝廷焦頭爛額,各處空缺難以接手,各地反撲難以平息善后,以致政令難通了。 政令不通,便如洪水堵塞,隨著累積,終有沖垮堤壩之危。 鄭潮搖了搖頭,沉疴難愈,大勢所趨,或許已非那位帝王之力可以扭轉(zhuǎn),他并不看好接下來的局勢。 “如若天下必將破亂,便只盼著破后而立,可有人盡快將此亂勢聚合,使天下歸心,救這天下百姓于水火?!编嵆闭嫘膶嵰獾氐?。 于百姓而言,這江山是誰的不重要,百姓能過上安定的日子才重要。 而今,他也只是這蕓蕓眾生百姓之一而已。 聽得此肺腑之言,常歲寧口中之言也愈發(fā)大膽:“可使天下歸心者,鄭先生心目中可有人選?” 元祥等人在后方八步開外處,二人所談話題固然危險,聲音卻很低,常歲寧松弛的語氣之下,是確保無人可窺聽的警惕。 鄭潮笑了一下,搖頭:“鄭某困于滎陽已久,無識人之機(jī),不敢妄斷?!?/br> 常歲寧也笑了笑:“那先生此番講學(xué)游歷,便是個好機(jī)會了?!?/br> 鄭潮連道:“……寧遠(yuǎn)將軍慎言,鄭某只是游歷而已?!?/br> 讓人誤會他是那等專程去擇主造反的貨色,那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