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沒看過那單子，起步都是七八萬兩，如今就是將他賣了，他也不值這么多銀子！

    囊中羞澀的駱先生只能拿告誡的眼神看向兒子——年輕人不要追逐一些負(fù)擔(dān)不起的虛榮之物！

    而若問他做官這些年的家資何在？一來，他為官正直，足夠清廉，二來……便是拿來資助徐正業(yè)了。

    這場資助的結(jié)果自然是血本無歸，錢財，精神，軀體各種意義上的血本無歸。

    往事不堪提，每每想到那個欺騙了他感情的人，駱觀臨人雖活著，卻總有種被鞭尸之感，而接踵而來的，便是對江都的虧欠。

    而現(xiàn)如今，他連救助江都的銀子都拿不出來。

    他能做的，或許便只是盡可能地輔佐常歲寧……畢竟現(xiàn)如今，她的確是在為江都做實事。

    心態(tài)又有了一些無聲變化的駱觀臨，此刻看著那令他嗤之以鼻的呂秀才，及身份不明、人稱一聲冉女史的女郎，想著常歲寧手下人才的緊缺程度，一時陷入了思索。

    此刻，常歲寧手中拿著常闊的信，估算著想，前去壽州取回家產(chǎn)的老康一行人也該回來了。

    老康等人此時正在趕回江都的路上。

    他們的隊伍不算小，被常歲寧安置在壽州外莊子上的，除了常闊的家財之外，還有那些跟隨常家多年的老兵家仆。

    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xì)g喜欣慰，一路上就自家女郎之事說個不停，試問誰家女郎能做成一州刺史??？——嘿，他們家女郎就能！

    相較之下，常闊被封為忠勇侯之事，反倒顯得遜色平淡許多。

    而每當(dāng)眾人說起女郎的事跡時，總有三人蹲在一旁聽著，神情欽佩，言辭恭維，態(tài)度卑微。

    這三人的來歷，要從去年常歲寧混入李逸軍中開始說起……

    他們?nèi)朔蠲雺壑莩遣少I物資，入城當(dāng)晚去吃花酒，之后卻被人打暈裝進(jìn)麻袋，再醒來時，已身處陌生之處，等著他們的是三把鐵鍬。

    起初他們以為是落入了挖黑礦的人手里，后來才知，這些人要挖的是密道，要建的是倉儲，用以藏放錢財物資……結(jié)合這些人的警戒作風(fēng)，于是三人便又開始懷疑，莫不是哪路大匪頭子，派人在此窩藏贓物？

    自然也想過逃跑，但每每都以失敗告終。

    而他們逐漸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并非殘虐之流，一日兩餐定時發(fā)放，飯菜管飽，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再加上戒酒戒色……某日借著水桶低頭一瞅，才發(fā)現(xiàn)人都養(yǎng)俊了。

    且自從他們不再試圖逃跑之后，其他人對他們也和氣了很多，閑來無事時，大家還一起嘮家常。

    拋開沒有自由之外，這日子竟稱得上安逸……倒比在外頭拼死打仗要安穩(wěn)。

    就在三人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了這種生活之際，老康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平靜。

    這一日，三人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說是準(zhǔn)備離開此處，讓他們也快些準(zhǔn)備。

    就要離開這世外桃源……不，這禁錮他們的牢籠了嗎？

    怎如此突然？

    是有人要來此處剿匪了？

    還是徐正業(yè)打過來了？！

    這些時日他們聽得最多的話就是“不該問的別瞎問”，此刻三人強(qiáng)壓下惶然之感，一人壯著膽子問了句——【老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對方答——【去江都！】

    三人大驚，江都不是徐正業(yè)的老巢嗎！

    對方看起來心情好的要命，又大發(fā)善心多贈送了他們一句——【我們家主人在江都呢！】

    主人在江都？

    那這“主人”和徐正業(yè)是什么關(guān)系？徐正業(yè)的同黨？兵匪一家？

    這些時日被他們刻意忽略逃避的立場問題，好像此刻突然擺在了面前，逼著他們必須做出選擇。

    三人上了一輛裝著箱籠的騾車，途經(jīng)一處街市時，內(nèi)心很是掙扎了一番。

    要跑嗎？

    機(jī)會擺在眼前，不跑的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那就跑吧！

    幾人心一橫，拿定了主意后，趁著街市喧鬧，從騾車上果斷跳下，混入人群中藏身而去，尋到一名百姓，趕忙打聽道：“敢問李逸將軍如今在何處扎營？”

    被問到的漢子呆了呆，而后稱得上謹(jǐn)慎地看向腳下：“那得是在十八層地獄里頭扎營呢吧。”

    三人俱驚。

    所以，李逸將軍死了？

    什么？不僅死了，還造反了？

    哦哦，是因造反，所以被人誅殺了，那死得挺在理的……是被一個女郎殺的？才十七歲??！

    什么，這位女郎還殺了徐正業(yè)？所以徐正業(yè)也死了！

    那如今江都誰做主？——正是這位女郎？！

    總結(jié)，此女是常闊大將軍之女，如今居江都刺史之位，并領(lǐng)抗倭大元帥職！

    三人的神情千變?nèi)f化著，最終又從驚異轉(zhuǎn)變?yōu)樗妓鳌?/br>
    所以，如今江都是常家做主，而那些人說他們的主人在江都……

    結(jié)合諸多蛛絲馬跡與前因后果，三人經(jīng)過又一番掙扎后，拔腿追向騾車離開的方向！

    如今四處還在打仗，他們縱然想回京師，卻也需要路引等物，萬一被當(dāng)作逃兵或者李逸同黨論處，那便當(dāng)真要和李逸一樣，去底下扎營了！

    常家人這么久都未殺他們，可見無意傷他們性命，既如此，何不趁機(jī)去抱緊常刺史這棵大樹呢！

    什么將他們打暈了關(guān)起來，誰成事之初還沒點難處了？對方當(dāng)時分明可以將他們殺了干凈，卻還煞費苦心地養(yǎng)著他們……這分明是一種出于善心的保護(hù)！

    三人拼死足足追了半日，才追上歇腳的隊伍。

    滿頭大汗的三人撲到趕騾車的老兵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老哥，您這車趕得真快啊，把我們仨都甩下去了……”

    另一人立刻甩了他一個大嘴巴子：“怎能怪老哥趕車快，分明是風(fēng)太大，把咱們吹下去了！”

    “對，對對……好在總算是追上來了！”

    早就發(fā)現(xiàn)三人跳車的老兵并不戳破，由著他們跟上，一路進(jìn)了江都城，入了刺史府。

    一車車東西從后門送進(jìn)刺史府，前來幫忙安置的阿稚出現(xiàn)時，被那三人當(dāng)中的一個認(rèn)了出來。

    當(dāng)晚就是對方打暈了他，這雙眼睛化成灰他都認(rèn)得出來！

    當(dāng)然，此刻他的心境已經(jīng)天翻地覆，面對阿稚，已從“化成灰也認(rèn)得出來的惡賊”，成為了“沒齒難忘的命中貴人”。

    幾人找了機(jī)會，湊到阿稚面前套起了近乎。

    阿稚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有人拿“jiejie還記得我們不，去年，壽州城中，您將我們仨打暈過”這種開場白來套近乎。

    次日，阿稚隨口問了一句自家女郎，要如何安置這三人，常歲寧隨口道：“還放入軍中吧，交給方大教頭?！?/br>
    此前這三人算是李逸軍中比較常規(guī)的酒囊飯袋，但四肢健全，調(diào)教一下便還能用。

    阿稚點了頭。

    這時，阿澈從外頭進(jìn)來，通傳道：“女郎，有自和州而來的貴客登門拜見！”

    聽得和州二字，薺菜略提了些精神，畢竟那是她的家鄉(xiāng)，她就是在和州有幸遇到了將軍。

    想到自己跟著將軍的諸多作為，頗算功業(yè)有成，馬上要見到家鄉(xiāng)人的薺菜，不禁將腰桿挺得更直了。

    第339章 庸俗膚淺的快樂

    阿澈口中的貴客，來自和州云家。

    去年，徐正業(yè)攻和州，前和州刺史與長子為守城而死，云家夫人仍攜次子云回，甚至幼子云歸一同誓死守衛(wèi)和州，方才等到常闊與常歲寧率兵前去救援。

    彼時死守和州之戰(zhàn)，常歲寧記憶尚且深刻，也是那時，她殺了徐正業(yè)麾下大將葛宗，那一戰(zhàn)，算是她揚名的開始。

    最終，宣安大長公主出面，徐正業(yè)退去后，朝廷為褒獎云家之功，感念云家滿門忠烈，也為安撫順應(yīng)和州民心，遂令云回接任和州刺史之職。

    生死交情在此，云家又掌管著和州，此刻聽聞來人名號，常歲寧心情甚佳，親自出了書房相迎。

    為首者是一名十八九歲的女郎，和李潼同齡，但看著要比李潼沉穩(wěn)許多。她穿著方便趕路的深藍(lán)色束袖騎裝，挽著最簡單的發(fā)髻，只用一對白玉杏花釵固定。

    此刻烈陽高懸，那張未施脂粉的臉頰曬得發(fā)紅，嘴唇略干燥，但一雙眼睛晶亮有神，整個人步伐干練，腰間別著一條碧玉獸柄馬鞭，碧玉柄上墜著青色的平安結(jié)。

    常歲寧迎到人，便露出笑意：“霍辛阿姊?！?/br>
    霍辛見到常歲寧，眼睛更亮了幾分，連忙抬手行禮。

    常歲寧上前，扶起她的手臂，只覺其肢體肌骨穩(wěn)健，可見在習(xí)武之事上，持之以恒地下了苦功夫。

    霍辛本是云家大郎未過門的妻子，在云家大郎戰(zhàn)死后，卻仍執(zhí)意抱著牌位嫁入云家，也曾親自趕赴戰(zhàn)場，和州百姓都稱其為云少夫人。

    彼時，前云刺史和長子下葬之際，霍辛為阻止婆母婁夫人殉死之舉，當(dāng)眾跳下墳塋，躺在了云家大郎的棺木上，此事已成為了和州城中的一樁美談。

    此后，婆媳二人相互扶持，和云回一起撐起了云家，乃至整個和州。

    “久不見常娘子了！”霍辛滿眼笑意，眼中是真切的欽佩而非打趣：“不對，該稱常將軍，常刺史了！”

    常歲寧一笑：“此行怎勞霍辛阿姊親自前來？”

    霍辛抿嘴笑道：“也就是阿回實在忙得抽不開身，否則這好差事且還輪不到我呢?！?/br>
    常娘子是他們云家和整個和州的大恩人，半點不夸張地說，沒有這位常娘子，如今的和州便也不復(fù)存在了。

    這樣天大的恩情，他們這輩子都是還不清的，更何況是跑這區(qū)區(qū)一趟。

    而說到云回，霍辛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交給常歲寧：“這是阿回讓我捎給常刺史的信?！?/br>
    她家這小叔，自打經(jīng)歷了這番變故，接替父親成為了和州刺史之后，為了服眾馭下，性情愈見穩(wěn)重，于人前斂起了一身少年氣，但她來之前，倒見得阿回難得破了一回功——

    她問阿回，此行可有話需要她帶給常娘子，阿回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道：【我自己來寫信?！?/br>
    常歲寧如今為江都刺史，此行便已不再是云家私事，長史也在旁側(cè)，感慨著說道：【如今外面都說，淮南道經(jīng)此一遭戰(zhàn)火摧殘后，竟先后出了兩位少年刺史，一在和州，一在江都，一為云家郎，一為常家女……倒是歷來從未有過的奇事?！?/br>
    聽得自己和她被人一同提起，又見得嫂子臉上掛著的笑，云回莫名幾分臉熱，他自認(rèn)掩飾得很好，而后道：【不必將我與她一同做比較，我遠(yuǎn)不如她?！?/br>
    又篤信般道：【她的成就，定不會止于此?！?/br>
    他一句接著一句，不同于往日的少言持重：【我知道，外間有人口出諷刺唱衰之言，道是和州與江都，如今俱淪為黃毛小兒玩鬧之處……但我相信，有她在江都，整個淮南道可安?！?/br>
    【同在淮南道，我必也會多加勤勉，定不拖累于她?！?/br>
    他會拿出自己全部的心力來經(jīng)營和州，讓自己與和州有足夠的能力與她守望相助，他必與她共同守好淮南道，絕不叫賊子踏足半步，也絕不叫那些自認(rèn)高明之人看了笑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