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秀才執(zhí)筆書寫之際，悄悄看向自家大人，不知為何，大人明明在很認(rèn)真料理公事，卻又同時給他一種心不在焉之感，或者說是在一心二用。

    是因?yàn)榉讲拍欠庾尨笕俗呱竦臅艈幔?/br>
    將一切堆積之事處理完畢后，已近午時，常歲寧拿起天鏡那封書信，忽然起身來，道：“我要外出幾日，有勞呂先生多費(fèi)心帳內(nèi)之事?！?/br>
    呂秀才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但還是趕忙應(yīng)“是”，起身施禮。

    常歲寧取過曜日，離帳而去。

    恰遇常闊迎面而來，常歲寧本就要去尋他，此刻見了人，便道：“阿爹，我要外出一趟，最遲六日折返。軍中大事昨夜皆已部署妥當(dāng)，這六日間，凡涉軍務(wù)之事，或有異議之處，便皆由阿爹全權(quán)處置應(yīng)對?！?/br>
    這些對常闊來說都不是難事，而常歲寧因任江都刺史之職，肩負(fù)刺史重任，又因海戰(zhàn)的特殊性，抵御倭軍乃至倭寇往往皆非短時日內(nèi)可以結(jié)束的戰(zhàn)事，種種特殊之下，故而她并不受戰(zhàn)時主帥不可隨意離營的約束，平日主要是由常闊這個副帥老將代為坐鎮(zhèn)軍中。

    此時，常闊邊點(diǎn)頭邊問：“是要回刺史府去？出什么急事了？”

    “不，我要去一趟和州，把無絕帶回來?！?/br>
    第377章 他是個很好的人

    常歲寧未有與常闊詳說太多，常闊也未有急著追問，只讓她放心去，他自會料理好軍中之事。

    看著少女牽馬離營的背影，常闊砸吧了一下淡出鳥來的嘴巴：“馬上立秋了，是該有個人來熬羊湯了?！?/br>
    ……

    常歲寧帶著薺菜一行總共十余人，一路往和州方向而去，如是太平之年，大可一人上路。當(dāng)下這世道，便還須以穩(wěn)妥為先。

    看罷天鏡來信之后，常歲寧腦子里便有一道聲音無比清晰——她需要親自把無絕找回來。

    若天鏡所言皆屬實(shí)，無絕如今遭厄運(yùn)纏身，被天地萬物所厭棄，后者則是無絕遲遲不愿出現(xiàn)在她和老常等人面前的原因，那么，孟列只怕輕易尋他不著，縱然尋到了，無絕也仍有再次施計脫身的可能。

    而借由那信中的因果之說，常歲寧心底亦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直覺來，那直覺告訴她，或許，也只有她才能找到無絕。

    解鈴還須系鈴人，她要親自把無絕帶回來。

    正午動身，趕路大半日，一行人于天色黑透之際投宿歇息，待到次日天色初亮，便再次快馬上路。

    自清晨起便灰蒙蒙的天色，待到午時前后終于落下細(xì)雨來，帶著幾分涼意，隨風(fēng)撲向策馬趕路之人懷中。

    趁著雨勢尚且不大，常歲寧系上披風(fēng)，罩上兜帽，繼續(xù)行路。

    一行又冒雨走了一個時辰余，薺菜抬首定睛往前方看去，所見終于有了熟悉之感：“女郎，前方至多再有十里，便能進(jìn)和州城了！咱們要進(jìn)城嗎？”

    “暫時不進(jìn)城?！背q寧在路上已經(jīng)想過了，孟列的暗樁便在城中，無絕若是想躲，大約不會進(jìn)城，此刻她便道：“先隨我在城外附近幾個縣上找一找。”

    薺菜等人已經(jīng)知曉她是來找人的，畫像她們也看過了，只是不知對方具體身份，但能讓她們大人親自來尋的人，必然十分緊要。

    她們都不敢大意，跟著常歲寧進(jìn)了最近的一處小縣，拿著畫像問了人，卻沒有絲毫收獲，常歲寧仍留下兩人在此處找客棧住下，繼續(xù)打聽。自己則帶著薺菜等人，趕在天黑前，來到另一個縣上。

    此縣名南和縣，是和州治下最大的轄縣，此地的百姓見到常歲寧一行人驅(qū)馬而行，大多投來戒備的目光，而后便竊竊私語起來。

    和州去年曾遭徐正業(yè)屢次攻打，南和縣也曾不幸被徐軍血洗，如今不過剛完成重建，四下又不太平，忽然見得一行陌生人騎著健碩的馬匹徘徊，難免心生不安。

    且整個和州界內(nèi)，在和州刺史府的帶領(lǐng)下，上到官員下至百姓，對提防倭軍探子和其他亂軍勢力的意識都很強(qiáng)烈。于是，常歲寧一行人的行蹤，很快被南和縣的百姓密報到了縣衙中。

    此刻天色已經(jīng)黑下，仍無所得的常歲寧正準(zhǔn)備找客棧投宿，便被一群疾步而來的官差攔住了去路。

    “爾等是何來歷？為何來此？可有路引？”為首的官差示意她們下馬回話。

    通常進(jìn)城才需要向守城門的士兵出示路引，此刻常歲寧身側(cè)的一名娘子軍剛要嗆聲，只聽常歲寧在前面說道：“薺菜，把路引出示給他們看?！?/br>
    當(dāng)下的路引，多是由戶籍所在的府衙開具出的通關(guān)文書之類，其上會寫明持路引者的戶籍姓名，及要去往何處。

    雖說戰(zhàn)時流民無數(shù)，大多人都并無路引，但在官差眼中面前這一行人顯然不是流民，若是正經(jīng)出行，必有路引在手。

    薺菜跳下馬，幾步走來，從懷中掏出一物，卻非文書之類，而是一枚令牌。

    她拿在手中，示向?yàn)槭坠俨睿骸拔覀兪菑慕级鴣?，喏，這就是我們的路引。”

    她說起話來仍夾雜著和州口音，官差頗意外，但下一刻便被那枚令牌吸引了注意，他定睛細(xì)看，看了又看，不禁大驚——那分明是江都刺史的令牌！

    江都刺史……常刺史來了？！

    哪個是常刺史？！

    為首官差一時又驚又慌地看向薺菜身后，視線在看到那張最年少的面孔的一瞬間，他幾乎便已經(jīng)有了答案，因吃驚而磕磕絆絆地開口：“原來竟是?！４獭?/br>
    薺菜及時打斷他的話：“我們大人乃是微服出行，來此尋人，還請各位勿要聲張?！?/br>
    她知道這些官差前來巡查也是負(fù)責(zé)任的體現(xiàn)，故而說話相對和氣。

    為首的官差一個激靈，立即點(diǎn)頭如搗蒜，聽得身后不明情況的下屬們唧唧咋咋，回頭吼了聲：“都別說話！”

    轉(zhuǎn)回頭之際，則又忙端起乖巧恭敬笑臉，悄悄沖常歲寧的方向揖了揖手，壓低聲音，熱情殷勤地向薺菜問道：“不知刺史大人要尋什么人？興許小人見過也未可知?！?/br>
    薺菜取出別在披風(fēng)下腰后的畫像，在他面前展開：“你們平日巡查時，可曾見過此人？”

    這畫像是孟列令人所畫，畫的是無絕臨離開京師時的消瘦模樣，考慮到無絕為掩飾行跡，興許不會再繼續(xù)剃發(fā)，便又沿著光頭兩側(cè)添了些短發(fā)，但頭頂依舊是光禿禿的。

    官差首先被這頭發(fā)吸引了，不禁問：“……是倭人？”

    時下倭人武士，多是剃去頭頂發(fā)，保留兩側(cè)鬢發(fā)。

    薺菜默了一下，才道：“應(yīng)當(dāng)不是……你只說見沒見過便是了?！?/br>
    官差看了一會兒，皺起眉，揉了揉眼睛，又使勁兒看了看，最終還是顯露出頹唐之色來——好不容易有機(jī)會見到常刺史，他竟然一點(diǎn)忙幫不上！

    不就是一個禿子嗎，他每日巡街，怎么就沒見到呢？此中遺憾程度，他怕是臨死前都要拉著孫子的手懊悔流淚，將此事當(dāng)作祖?zhèn)鬟z憾，世代延續(xù)下去。

    于是，他只能招手讓身后的弟兄們來認(rèn)人。

    但一群官差先后都搖了頭，說沒見過，薺菜讓他們再好好看看，其中一名看起來年紀(jì)最小的官差脫口而出道：“這人生得這么討人嫌，要是見到過，肯定會有印象的！”

    為首的官差狠狠瞪他一眼——在沒弄清對方和上頭的關(guān)系時，便貿(mào)然發(fā)表褒貶評價，這叫職場大忌懂不懂！

    年紀(jì)小的官差不以為意——那畫像上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什么的。

    下一刻，只聽高坐馬上的少女道：“他是個很好的人?！?/br>
    細(xì)細(xì)雨絲中，那氣勢非同尋常的少女，開口時，似在保護(hù)一件很重要、很需要保護(hù)的易碎之物，以至于她連語氣都不舍得太重了：“你們?nèi)艨吹剿?，還請不要為難他?！?/br>
    為首的官差偷偷踩了那多嘴的年輕官差一腳，他就說吧！

    “是……是小人胡說八道，狗眼無珠了！”年輕的官差慌慌張張，連聲賠著不是。

    “常刺史放心，我們?nèi)粢姷搅四业娜耍〞咨贫Y待安置！”為首官差甚是殷勤地問：“不知這幅畫像能否留下小人，以作尋人之用？”

    薺菜請示地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卻搖了頭：“畫像只此一幅，不便留下。你們都有差事在身，亦不必特意為我尋人，只需平日巡街時多加留意一二即可。這兩日我會讓人暫時留在貴縣，若遇到相似之人，便請告知于我，到時必有重謝。”

    畫像當(dāng)然不止一幅，但無絕是“已死之人”，若畫像流入官衙內(nèi)，各處又知是她在尋人，她怕畫像會傳到不該傳去的地方，徒增不必要的麻煩。

    見過畫像是一回事，但留下畫像便容易留下把柄，這麻煩能避則避。

    為首官差連聲應(yīng)下。

    薺菜最后與他們道，她家大人來此之事不可聲張，官差也趕忙應(yīng)下：“是，小人明白！”

    待一行人上馬離去，后面的一名官差才勉強(qiáng)從同伴口中弄清楚常歲寧的身份，一時臉上激動之情與絕望之色交加：“……完了，我都沒能給常刺史磕個頭，我爹娘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

    這可是常刺史！

    當(dāng)初他們和州被徐正業(yè)大軍圍困，是常大將軍父女二人率兩萬輕騎而來，與他們和州百姓生死與共，在一場場搏命的拼殺中，最終幫他們保下了和州城。

    之后，常刺史又親手殺了徐正業(yè)，平定了整個淮南道。

    當(dāng)初常家父女離開和州時，他也曾和爹娘一同含淚相送，半點(diǎn)不夸張地說，常刺史是他們和州城的大恩人，那是沒齒難忘的恩情！

    為首的官差揪住他的耳朵：“我說你聾了是吧，都說了此事不能聲張，怎么著，你還非得去你爹娘跟前找罵是吧！”

    “都給我把嘴巴閉緊了，哪個敢多嘴泄露常刺史身份行蹤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為首官差一路上都在提醒手下們務(wù)必管好嘴巴，待返回縣衙中，他獨(dú)自尋到縣令，壓低聲音道：“大人，您猜誰來咱們南和縣了？”

    書房中，五六十歲的老縣令正點(diǎn)燈熬油處理公務(wù)，聞言掀起眼皮子，沒好氣地道：“你是個燈謎不成，還得叫本官來猜？賣得什么關(guān)子！”

    官差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是江都常刺史！”

    “——誰？！”老縣令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因起來得太猛，一時頭暈眼花，險些沒站穩(wěn)，幸虧官差眼疾手快，繞到書案后將他扶住。

    “大人，您現(xiàn)在知道小人為什么要賣關(guān)子了吧？”

    那還不是看大人年紀(jì)大了，想緩沖一下嘛，省得再激動出個好歹來。

    他記得可清楚了，當(dāng)初送常家父女出城時，大人哭得最后都站不起來了，還是他幫忙扶回去的。

    南和縣令連忙道：“人在何處？快，快帶我過去！”

    于公，這是官位壓他好些級的大官，于私，這是他全家的恩人。

    “大人，萬萬不行啊，常刺史說了，不想聲張，不讓人去打攪……小人可是昧著良心才敢將此事透露給您的！”

    南和縣令腳下一頓：“不讓聲張啊……”

    ……

    夜色四合之際，雨勢漸大了些。

    和州城，刺史府內(nèi)，云回處理完公務(wù)，剛和衣躺下。

    此刻，少年枕著手臂，望著一旁橫掛在墻上的長槍，不覺間出了神。

    這桿長槍看似平平無奇，但去年他就是用這桿槍殺了徐正業(yè)的部將季晞，為父親報了仇。

    事后，他將這桿槍留了下來，掛在此處，用以時刻警醒自身。

    他將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漫天的鮮血，遮目的大雪，那個少女將他的仇人逼向了他，給了他報仇的機(jī)會，救下了他，也救下了和州。

    他彼時身負(fù)重傷，已經(jīng)力竭，卻仍能十分清晰地聽到她那一句：【大仇得報，恭喜了?！?/br>
    當(dāng)初她離開和州時，他曾向她說過，日后她若有需要，只管向他開口。她則很不客氣地點(diǎn)頭，并讓他好好努力，也好早日變得更有能力，這樣才能更好幫得上她的忙。

    他答應(yīng)了，從那之后，他擔(dān)起和州刺史之職，一直用心勤勉，不敢有半日懈怠。

    云回出神間，一名侍從走了進(jìn)來，隔著屏風(fēng)道：“大人，南和縣令前來求見，自稱有要事要稟告大人！”

    南和縣令年長沉穩(wěn)，深夜前來必有大事——

    云回不敢耽誤，立即起身穿衣去見。

    “你是說……江都刺史來了南和縣？！”云回嚴(yán)肅鄭重的神情一瞬間變得怔然，片刻，眼中忽而涌現(xiàn)出掩飾不住的驚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