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節(jié)
第530章 圣人要我反嗎 片刻,胡粼才拿低啞的聲音道:“夫人想必也該知曉,常節(jié)使遲遲未曾入京之事……” 刺史夫人不假思索道:“如今局面亂成這樣,就連洛陽都丟了,不敢入京的大有人在……常節(jié)使如今身份貴重,肩上擔著整個淮南道呢,不輕易冒險是為明智?!?/br> “……”胡粼默了一下,才道:“半月前,我與夫人偶然說起黔中道節(jié)度使一直未有動身入京的消息,夫人罵他一臉狼狽之相,早年一見,便知他不是個什么好東西?!?/br> 同是一道節(jié)度使,怎換了個常姓,就變成是明智之舉了呢? 刺史夫人陳氏半點不心虛:“……別拿什么阿貓阿狗都來同常節(jié)使作比較,那能一樣嗎?” “在夫人眼中是不一樣?!焙試@了口氣,道:“可如今猜測常節(jié)使有異心者并不在少數(shù)。” 他將自己的憂慮說明:“夫人可曾想過,若我向常節(jié)使求援,便等同給了常節(jié)使正大光明率兵入河南道的名目……” “到時只怕……”胡粼的言辭再三隱晦:“請神容易送神難……” 陳氏將身子坐直了些,眼睛亮亮地問:“郎主也覺得常節(jié)使是個神人?” “?”胡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家夫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是怎么冒出來的。 他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夫人驚嘆常節(jié)使是個神人…… 倘若他說常節(jié)使殺人不眨眼,夫人大約只會關心常節(jié)使眼睛酸不酸吧? “夫人才是那個神人……”胡粼重重嘆氣,眼底俱是茫然:“怕只怕到頭來,在朝廷和世人眼中,我請常節(jié)使入河南道,與倒戈范陽王并無區(qū)別……” “那能一樣嗎?”陳氏又道一聲。 胡粼似有意問:“夫人倒是說說,哪里不一樣?” 陳氏道:“范陽軍所到之處,雖不比卞軍過境那般殘暴,但也是一片亂象……” 范陽王李復不是殘暴之人,尚顧及著李氏的體面,不曾做出大肆屠戮之舉。范陽軍每過一城,大多是不管不問的狀態(tài),只顧繼續(xù)向前攻城略地。 然而不管不問這四個字,對沒有自保能力的尋常百姓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殘暴。 范陽軍不殺他們,卻自有懷揣貪念與惡念者伺機作亂。 “再看看常節(jié)使又是如何治理淮南道的?”陳氏道:“或許要說,淮南道屬常節(jié)使治下,是為立足之處,她自然沒有不用心的道理……可夏時岳州瘟疫,與常節(jié)使本無妨礙,常節(jié)使卻也親自前往救助那些可憐百姓,這不是大仁大義又是什么?” “要郎主來說,這人與人是能隨便作比較的嗎?” 胡粼沒有答話,但他心中自有一桿秤在,之所以想聽夫人來說,倒更像是為了進一步說服自己。 見他不說話,陳氏認真問:“郎主這是怕引狼入室,之后會招來朝廷責問?” 聽得引狼入室四字,胡粼立即道:“夫人這是什么話?” 陳氏抿唇一笑:“郎主這不是也聽不得旁人說常節(jié)使不是么?” 胡粼臉色有些不自在,不由在心中嘆氣,是啊,他怎么也這般聽不得呢…… “這才是正常?!标愂系溃骸熬蛻{常節(jié)使先前在汴水力阻徐正業(yè)叛軍,讓汴州百姓未受分毫損害,又不遺余力地幫咱們救災,祈福……有這份恩情在,此時若郎主也將常節(jié)使視作洪水惡獸,那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胡粼嘆息道:“是啊?!?/br> “但郎主擔憂朝廷責問,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标愂弦娬煞蜓鄣兹允且慌擅H恢?,道:“世事少有兩全法,郎主不妨問一問自己,選擇守在汴州為得是什么?!?/br> 胡粼聞言又枯坐片刻,心內(nèi)起伏不定,遂下得榻來,飲了半盞冷茶。 冷茶入腹,胡粼心間依舊焦灼,干脆又推開窗,站在窗前透氣。 陳氏見狀也不再多言,放下床帳自躺了下去歇息。 胡粼在窗前這一站,便站了一整夜。 放眼大局之下,胡粼個人的茫然不是偶然。 此刻很多人都被迫站到了抉擇的岔路前,對他們來說,前路唯一可知的便是未知,忠與jian,對與錯,利與民,生與死……他們所需要去衡量的東西,是前所未有的繁多沉重。 每個人都是恐懼的,恐懼一不小心選錯了路,便會讓自身與堅守之物,就此淪為被時勢碾碎的一粒灰塵。 窗外在下著細雨,雨絲隨風打在面頰上,帶著雨水的潮濕氣,這潮濕雨氣將胡粼一度拉回到了汴水之上,與那位寧遠將軍初見時的情形中。 他從未見過那樣一個女子,自然記憶格外深刻。 更何況,初識之時,他還曾莫名從那個少女身上窺見了一絲先太子的影子…… 而此時,值此抉擇關頭,他試圖從對方身上挑剔出一些不足之處,心智,能力,人品,胸襟……然而無論他如何挑剔,最終卻仍是一無所獲。 這個名為一無所獲的收獲,讓胡粼有著短暫的怔然。 他不由問自己,如今這世上還有第二個如她這般的人嗎? 答案分外清晰,他再想不出第二人了。 此時天色蒙蒙將亮,火燭已近燃盡。 片刻后,胡粼將一物置于火燭之上,任其被火光吞噬——那正是范陽王使人送來的檄文。 天亮之際,雨水已休。 “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快馬趕往淮南道,請求常節(jié)使出兵援助汴州——” 剛被提拔上來的汴州新任參軍,接過胡粼遞來的書信,眼神意外之余,精神猛地一振,重重抱拳:“屬下領命!” 看著下僚大步而去的振奮背影,胡粼輕輕嘆息了一聲。 許多時候無需多言,這份下意識的振奮,便是最真實的人心寫照了。 當今這混亂世道間,單憑提及其名號便能做到使人心振奮者,統(tǒng)共又有幾人呢? 她一路來所累積下的無形人心,已在自行開始為她鋪路開道了。 現(xiàn)如今,只要她愿意,她已隨時可入此逐鹿之局——以年僅十八的異姓女郎之身,以絕無僅有的奇?zhèn)ブ巳刖帧?/br> 那么,她果真有此心嗎? 胡粼遙遙望向江都方向,他雖摒棄了諸多疑慮,但他實際上并不確定常歲寧的想法……此次去信求援,能否等到援軍,尚是未知之數(shù)。 雨水雖止,然天色仍陰沉不開。 江都城中也一連數(shù)日陰雨連綿,空氣中帶著深秋的潮寒。 但江都刺史府中,一行前來傳旨的欽差宦官,卻是急得滿頭細汗。 此刻的刺史府前堂內(nèi),為首的一名藍袍內(nèi)侍坐在椅中,焦灼地放下了茶盞,發(fā)出“砰”地一聲輕響。 他站起身來,聲音幾分尖利地發(fā)問:“我等奉密旨前來,已在江都等候足足五日,卻仍未見得常節(jié)使尊容……江都刺史府,便是這樣輕慢圣意的嗎?” 一旁負責接待事宜的顧二郎,無奈嘆氣道:“這位公公還請息怒,您抵達那一日的晨早,不巧節(jié)使大人剛好動身去了軍中……軍中事務總是耽擱不得,節(jié)使大人必然已在盡快趕回,還請公公見諒?!?/br> “軍務耽擱不得,圣意便可耽擱嗎?”藍袍內(nèi)侍滿臉焦灼和不滿,頭兩日的笑臉已經(jīng)不見,他干脆道:“既然常節(jié)使貴人事忙,那便讓忠勇侯來見!” 他昨日聽聞了洛陽失守的消息……而圣人欲著令常闊率兵趕往洛陽,不如先用這道密旨施壓,讓常闊趕緊動身才是正理! 至于那存心怠慢的常節(jié)使,等回頭到了京中,再叫圣人問罪不遲! 顧二郎聽得這句要求,正無奈要讓人去向常闊傳話時,忽有小吏快步前來通稟:“節(jié)使大人回來了!” 藍袍內(nèi)侍精神一振,連忙道:“快快讓常節(jié)使前來接旨!” 又吩咐道:“將忠勇侯也一并請來!” 很快,常歲寧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了堂外。 那藍袍內(nèi)侍立時看過去,這是他頭一遭出京,也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的淮南道節(jié)度使。 視線中,那少女穿一身束袖青袍,一頭濃密青絲以青銅簪束起,身形高挑,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出鮮明情緒。 內(nèi)侍有些意外,這和他想象中殺伐氣息凌人的女羅剎全然不同。 此刻他握著那代表天子無上尊令的密旨,無聲間,便對那迎面走進來的少女存下了一分輕視。 “常節(jié)使貴人事忙,可是叫我等好等。”藍袍內(nèi)侍揖禮間,似笑非笑地道:“我等攜天子密令而至,卻空等五日余,實是前所未有之事。” 聽得這陰陽怪氣的話,康芷擰眉道:“軍營傳信來回需三日,我家大人統(tǒng)共只在軍中逗留不足兩日——” 她說話向來很沖,藍袍內(nèi)侍聞言面露不悅,冷眼掃去,冷笑道:“常節(jié)使手下之人好沒規(guī)矩,妄自插言,是為僭越,若是在司宮臺內(nèi),早就拉下去杖殺了!” 常歲寧微微一笑:“有勞公公費心,然而此處不是司宮臺,是江都?!?/br> 藍袍內(nèi)侍面色一凝,正要再說時,只聽那道利落的聲音道:“請公公宣旨吧。” 她倒要聽聽,這道旨意又是為何而來。 藍袍內(nèi)侍道:“此道密旨還需忠勇侯一同跪聽。” 他話音剛落,便見常闊在兩名下屬的陪同下出現(xiàn)在了堂外。 藍袍內(nèi)侍遂揚起眉梢,手捧密旨:“請常節(jié)使和忠勇侯跪下接旨罷?!?/br> 常闊拄著拐走進堂中,剛要撂袍跪下,卻被常歲寧抬手攔下:“家父腿腳不便,這跪便免了,請公公直接宣旨吧?!?/br> 藍袍內(nèi)侍臉色微變,接旨不跪,茲事體大,哪里是她一句話便能免得了的? 這是明晃晃的怠慢圣意! 但下一刻,只見那青袍少女利落地單膝跪了下去,目不斜視地拱手道:“臣常歲寧,恭聽圣意——” 藍袍內(nèi)侍面容幾變,看了一眼那倒是十分聽從女兒的安排,站在那里動也不動的常闊,到底暫時忍下了發(fā)作之辭,將那密旨徐徐展開,揚聲宣讀。 堂內(nèi)很安靜,內(nèi)侍的宣旨聲字字清晰可聞。 圣旨言,令忠勇侯常闊率軍馳援洛陽—— 著淮南道節(jié)度使常歲寧即日動身入京—— 隨著太監(jiān)高唱罷一聲“不得有誤”,以及“欽此”二字落下,堂內(nèi)愈發(fā)寂靜了。 跟著跪聽的康芷臉色沉了下去,顧二郎也愣住。 那內(nèi)侍聲音尖利響亮,候在堂外的幾名部將也將圣旨內(nèi)容聽得清晰,他們交換罷眼神,心內(nèi)既驚且怒。 圣人這是用得著他們江都軍了,但若只是讓他們馳援洛陽且罷,可圣人卻是要讓傷殘的忠勇侯帶兵,另讓他們節(jié)使大人孤身入京! 如此危急關頭,這是什么道理? 說得難聽些,這簡直欺人太甚! 還是說,君王先前表現(xiàn)出的所謂偏愛,為得便是綁縛住大人,好讓大人做出這般讓步,甘愿以身犯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