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節(jié)
但天鏡的反應(yīng)卻始終寡淡,并沒有要與他相爭的意思,此刻反而拿此事來寬慰他。 被人這樣順著毛捋,無絕便也不好再繼續(xù)齜牙,為了凝聚心神,遂和天鏡下了一局棋。 對弈間,無絕隨口道:“從前跟隨殿下行軍時,路途漫長,我也常與人在車內(nèi)對弈?!?/br> 那時與他下棋的多是喬央。 一局罷,無絕推開車窗,看向車外氣勢雄厚的鐵騎,心中始終念著那道尚不明晰的劫數(shù)。 鐵騎疾馳在碎石混合灰土鋪成的寬闊官道之上,馬蹄席卷過道路兩側(cè)的金黃落葉,繡著“?!弊值男娖煸谑碌那镲L(fēng)中肆意招展,如鵬鳥翱翔,一路振翅往北面掠去。 而在昨日,常歲寧下令動兵之后,江都即有數(shù)十飛騎持常歲寧之令,將這個消息送去了淮南道諸州。 一隊飛騎沿淮水而行,先后將此信送至壽州、光州,與申州。 聞聽常歲寧親自率兵往洛陽而去,光州刺史邵善同猛地起身,險些將椅子帶翻。 大人既去洛陽,那便不能入京了! 他先前一封封信送去江都,催問大人何時入京,圖得是什么?不就是一句大人不欲入京的準(zhǔn)話嗎! 這個時候進(jìn)京,安危得不到保證,且要被朝廷拿捏,簡直全無造反前途可言! 不進(jìn)京已是天大好事,更何況大人還動兵去了洛陽…… 去洛陽好哇! 什么遵旨不遵旨的,不過是個名目罷了,這年頭,各處都在爭奪地盤,誰有本領(lǐng)帶著自己的兵去拿地盤,那地盤就是誰的! 退一萬步說,洛陽就在那里,范陽王能拿,那為什么他家大人不能拿呢? 邵善同激動得來回踱步,捏著江都送來的信函,心情好似過年,待看罷信函內(nèi)容,立即精神大振,下令點兵。 范陽軍一路擴張勢力,兵力已逾二十萬眾,常歲寧自江都點兵十萬,并非是她太過輕敵,而是她欲兵分兩路行軍。一路由她自行率兵十萬,從江都往北而行,直入河南道,從汴水側(cè)借道,往洛陽方向行軍。 另一路,則是著令地處淮南道邊緣處的壽州,光州,申洲三處,就地集兵五萬,由申洲方向北上,趕赴洛陽——由申洲至洛陽,不過五百里余,此乃淮南道諸州距洛陽最近的發(fā)兵之處。 “大人由河南道行軍,在洛陽之東……”邵善親自來到軍中之后,與身側(cè)參軍道:“我等率五萬兵馬直入都畿道,則是于洛陽西面……到時便可與大人形成東西夾擊之勢!” 而不管是大人的行軍路線,還是他們這一路兵力的行軍路線,皆是各自所處位置距離洛陽最為省力的行軍之法,如此部署,真正做到了因地制宜,且可保證最大意義上的兵貴神速。 如此善用兵者,又如此熟知各道行軍路線,不是天選造反之人,又是什么呢? 邵善同愈發(fā)認(rèn)可自家大人的造反天資,甚至覺得這份天資若不能物盡其用,實在是暴殄天物的程度。 接下來兩日間,光州迅速集結(jié)三萬兵力,壽州和申州則各自平攤了一萬兵力。 對此,邵善同甚覺自己有先見之明——他承認(rèn)他先前擴增兵力時稍顯放肆了些,但這不是很快就派上用場了嗎? 大人需集兵五萬,他一人便出了三萬,這般當(dāng)仁不讓的風(fēng)頭已叫他出盡,日后論起成為大人的左膀右臂,舍他邵善同其誰? 點兵當(dāng)日,邵善同立足點兵臺上,披甲佩劍,威風(fēng)凜凜,英武非常,言辭抑揚頓挫,并親自擂響了發(fā)兵的戰(zhàn)鼓。 隨著一聲昂揚的號角聲,大軍開始離營,陣勢浩大,士氣激蕩。 邵善同依依不舍地走下點兵臺,他的侍從為他解下佩劍,旋即又為他取下沉重的頭鍪。 刺史大人是不能親自領(lǐng)兵離開光州的,領(lǐng)兵者乃是光州參軍—— 至于為何不能領(lǐng)兵征戰(zhàn),刺史大人還偏要披甲上點兵臺,一來是為了激勵士氣,二來……大概就是為了過一把癮了。 旁人或不知,但作為刺史大人的貼身侍從,他很清楚自家大人內(nèi)里乃是造反癮很大一男的。 他嚴(yán)重懷疑,節(jié)度使大人之所以在信中特意言明,讓各州刺史不可擅離己位,主要針對的便是他們光州刺史。 邵善同望向大軍離開的方向,心頭激蕩久久不能平復(fù)。 他之所以一心主張造反,原因有二,一是他不滿當(dāng)下朝廷已久,心中藏著一股且叫日月?lián)Q新天的志向。 二來,眼瞅著各州都在反,他著實焦慮得厲害,這種感覺就好比讀書旬試之際,眼看同窗們呼呼奮筆疾書,而自己一個字都沒能憋得出來……他如今每每夢到這舊時場景時,尚且急得夾緊雙腿想要如廁。 造反這種事,便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你若不一動一動,來日必有人打上門來。 現(xiàn)下眼看著自家大人打上了別人的門去,邵善同的焦慮便委實緩解不少。 遙遙看著洛陽城的方向,邵善同滿心激蕩,眼中藏著望主成龍般的希冀之色——千盼萬盼,只盼吾主爭氣才好! 與此同時,常歲寧所領(lǐng)先行騎兵渡過淮水之后,沿汴水東側(cè)行軍已逾百里。 昨日夜間,大軍休整之際,元祥領(lǐng)著一名風(fēng)塵仆仆的兵卒來到了常歲寧面前。 那兵卒見到常歲寧便跪伏下去,手捧書信,啞聲急求道:“……求常節(jié)使馳援汴州!” 這兵卒自汴州而出,按照原本路程,他至少還需兩日才能抵達(dá)江都,這一路他心急如焚,又反復(fù)想著,就算常節(jié)使愿意出兵援助,江都大軍出動也需要時間準(zhǔn)備……汴州形勢這般危急,能撐到援兵抵達(dá)之時嗎? 然而叫他萬分驚喜的是,他竟在這汴水側(cè),迎面遇上了常節(jié)使的大軍! 士卒起初甚至認(rèn)為這是自己不眠不休趕路之下出現(xiàn)的幻覺,直到他親眼見到了常歲寧。 常歲寧接過士卒手中書信,那是胡粼親筆寫下的求援書。 胡粼于信中提及了汴州與河南道現(xiàn)狀,亦表明了自己不愿歸降于范陽王的決心。 來的路上,常歲寧已聽聞范陽王向河南道各州傳檄之事。 此刻她握著胡粼的書信,看向前方:“亂臣賊子竟欺中原無主,妄圖侵吞河南道——” 少女話語中帶有不滿,但在一旁的駱觀臨聽來,倒覺得這話中之意更像是……河南道缺個像樣的主人。 而旁人不知,駱觀臨卻是清楚,他家這主公,選擇從河南道借道,用意可不止一層。 用常歲寧那日在棗樹下的原話來說:【河南道地廣糧豐,如我這般正直之人都有兩分垂涎之心,范陽王又豈會放過這塊近在嘴邊的肥rou呢?】 因此,早在動兵之前,常歲寧便預(yù)料到了范陽軍會染指河南道的可能。 而河南道早已人心動蕩,隨著范陽王一紙檄文,暗中欲圖倒戈者不在少數(shù),而與汴水相鄰的徐州也在其列。 常歲寧奉旨平亂之事宣揚的十分張揚,但江都傳出動兵的消息,也只不過是五日前的事,消息傳到徐州又需要時間,徐州刺史是昨日晨早才聽聞的此事—— 初聽聞時,徐州刺史心頭一陣狂跳,但很快又冷靜下來,江都大軍行路,戰(zhàn)馬輜重糧草備齊均需要時間,往快了說至少也還需十日才能抵達(dá)…… 而前日里,范陽王處傳來密信,信中言,汴州刺史胡粼似乎無意歸順。 范陽王遂令徐州出兵從后方圍攻汴州,到時汴州軍的退路也被阻死,便只能選擇歸降。如此一來,范陽軍便可用最小的代價拿下汴州。 聽聞江都準(zhǔn)備動兵的消息之后,徐州刺史愈發(fā)不敢怠慢,在他看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趕在常歲寧抵達(dá)之前,將汴州拿下! 汴州是他徐州與洛陽之間唯一的阻隔,只消打通了汴州,他便可與洛陽的范陽軍聯(lián)合,范陽王二十萬大軍在此,到時他便也不必懼怕那常歲寧上門了! 徐州刺史這樣想著,遂加緊點兵,于次日清早,親自率兵往汴州方向趕去。 然而,他領(lǐng)兵剛出徐州界不遠(yuǎn),只見前方斥候折返,那斥候當(dāng)著他的面,竟是連滾帶爬下馬來,仿佛見了鬼一般驚慌失措:“大人……不好了!” 徐州刺史見狀剛要問一句出了何事,只聽那跪趴在地的斥候道:“前方……前方有江都大軍,領(lǐng)兵者正是那常歲寧!” 徐州刺史悚然大驚,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鬧呢,他分明昨日才聽聞江都欲動兵的消息,怎么可能今日人就到他家門前了! “屬下確定不曾看錯!屬下不慎落入了他們手中,又被他們放走……”那斥候臉上陰影未消,顫聲道:“只因那常歲寧……她讓屬下回來,向大人轉(zhuǎn)達(dá)一句話……” 徐州刺史此時顧不得探究其它,忙問:“……她說了什么!” 第534章 戰(zhàn)鼓起 “那常歲寧說……”斥候面容顫顫,迎著徐州刺史如刀般的視線,不由磕巴了幾聲,最終選擇將頭抵在地上,才有膽量說道—— “她說……念在大人您并無成事本領(lǐng)的份上,只要大人識趣交出徐州兵符,自行返回徐州城中……她便可以考慮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 隨著斥候的尾音墜地,徐州刺史及其左右人等,無不面色鐵青。 什么叫交出徐州兵符,自行返回城中,她便考慮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 這話簡直要比直接打過來更加羞辱人,更加可恨! 徐州刺史火冒三丈,只覺平生從未受過此等屈辱:“……她以為自己是誰!竟敢如此輕視侮辱本官!” 他身側(cè)的一名披甲青年亦面色漲紅,豎眉道:“父親,我等決不可助長她一個小小女子的囂張氣焰!” 亦有幾名咽不下這口氣的軍部說道:“……今日不妨就會她一會!” “大人……”一名幕僚快步上前來,匆忙向徐州刺史施禮,正色勸道:“此事還需再三慎重!” 徐州刺史雖乍然被怒氣沖腦,但也尚有幾分理智在,他先是狠剜了兒子一眼,而后咬了咬牙,向那斥候問道:“……她有多少兵!” 想到方才在對方大軍之前感受到的壓迫感,斥候簡直要哭了:“屬下一路探聽,隱約可知江都此番出兵至少十萬!” 聽得這個數(shù)目,眾軍士大驚,這下連憤怒都顧不上了,有得只是驚懼:“……江都行軍怎會如此之快!” 如此行軍速度,簡直不合常理! 常歲寧“奉旨平亂”之說甚是張揚,徐州刺史等人便也無從得知早在那道圣旨抵達(dá)江都之前,常歲寧便已經(jīng)做好了動兵的準(zhǔn)備。 江都軍中一應(yīng)糧草輜重早已齊備,說是全員枕戈旦待也不在話下,早在十日前,江都軍中便已然是歇不解衣,臥不脫靴的狀態(tài)。 準(zhǔn)備隨行的伙夫也恨不能時刻將大勺與菜刀別在腰間,就連喬玉綿等一眾醫(yī)者也早已將一切收拾妥當(dāng),以備隨時聽令動身。 一切早有部署,加上對行軍路線的擇選與把控,以及軍隊的素質(zhì)與秩序足夠上乘,如此種種配合之下,方才有了行軍神速之象。 但徐州眾人對此并不知曉,即便他們能想到此處,對眼下而言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橫豎人都站到跟前來了,你還管人家怎么來的! 而不管對方是如何行的軍,能做到這么快便趕到徐州,可見這常歲寧的確很不簡單! 很快,又有一隊斥候折返,他們并未落入常歲寧手中,但也清楚地查探到了江都軍逼近的情況。 聽到這一隊斥候所稟,徐州刺史心中再無半分僥幸想法——那常歲寧當(dāng)真來到眼前了! 徐州軍中也開始變得躁動,有人低聲說:“自那常歲寧領(lǐng)兵以來,她手下的江都軍可是從無敗績……” 有些半知半解的兵卒,則更顯不安,他們甚至忍不住聯(lián)想到有關(guān)常歲寧的諸多傳言,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言大多數(shù)人輕易不會相信,但在這人心惶惶之際,卻能進(jìn)一步起到擾亂人心的效果。 尤其大多數(shù)士兵甚至并不識字,心智見識開化程度有限,此刻聽著那些惶惶之言,難免心中忐忑。 而即便不提那常歲寧超乎常人的本領(lǐng),只說對方有十萬大軍,也足夠他們心生退卻了……他們只有兩萬余人,既不夠看,也不夠打的! 徐州刺史顯然也清楚這個事實,他緊攥著韁繩,看著汴州與洛陽方向,心中萬分不甘。 范陽王有二十萬大軍,他若能與之匯合,自然不懼常歲寧,可前方隔著一座汴州城不說,此刻就連他通往汴州的前路也被常歲寧大軍阻死…… 往前行,注定是不能了。 但要他就此交出兵符,像只夾著尾巴的狗一樣返回徐州城等待常歲寧發(fā)落……他卻也咽不下這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