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節(jié)
文人們準備好了絢爛的詩詞歌賦,準備為這場大典增添華彩。 而此時,有文人面對禁軍的圍捕,抵死不從之下,登上高閣,拋灑下一篇篇為新帝所作詩賦,而后將自己也如那些詩詞一樣拋灑下去,只高聲留下一句震耳發(fā)聵之言:“……太傅可死,吾亦可死!不敢言公道,作甚世間人!” 人的血是可以被燒熱的。 先太子竟為女身,先投身沙場定社稷,后委身北狄換取三年生息……一朝被毒害自刎而亡,真相卻于十七年后才被世人知曉! 而其師褚太傅,為阻蒼生繼續(xù)陷入不休的兵殺之中,為將此亂終結于京畿之內,敢以性命揭露偽善者竊世之真相! 在此等先賢召引之下,他們既聞真相,便不能視若無睹,一言不發(fā)! 激進的犧牲并非全無意義,激進者往前兩步,縱被逼退一步,尚可進一步! 今時他們的血,可警醒眼前更多人,可替后來者鋪路! 今日此處,便是文者的沙場,并非只有為官方能報效江山子民,眼下亦正當報效時! 有文人開始向城門處涌去,欲將消息真相送出京畿。 皇城之中亂象亦未休,有負傷的禁軍奔走高呼,道:“……魯沖反了!他殺了韓大將軍!快!速速往景風門方向去,務必將其截殺!不可讓其出皇城!” 另一邊,圍去褚府拿人的禁軍無功而返。 第639章 為吾主鋪路的棋子 褚家人被提前帶走了。 負責此事的是孟列。 禁軍在城中四處搜查,孟列將褚家人安置在了登泰樓的密道之中。 孟列原本提議,在太廟今日的祭祀大典之上,盡量多安插一些人手,盡可能地保證太傅的安?!?/br> 這個提議被褚太傅斷然拒絕了,并反問斥責孟列:【這便是她手下打理暗樁之人嗎?如此不知輕重罔顧大局,何以成事?休要壞了老夫的計劃!】 李隱的戒心從未放下過,整座皇城皆在其掌控之中,任憑孟列手段過人,但多安插一人,計劃便多一分暴露的風險。 褚太傅謀劃至今,不容許有任何差池出現(xiàn),且太傅很清楚皇城的布防,并不認為單憑區(qū)區(qū)幾個十幾個高手便能護他全身而退,而人多出錯之處便會增多,一旦稍有暴露,便會前功盡棄。 因著這個提議,孟列幾乎是被厭蠢癥發(fā)作的褚太傅臭罵了一頓。 彼時,孟列沒有再說話。 作為執(zhí)掌登泰樓二十年余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會不清楚自己的提議相當冒險。 他也從不是意氣用事之人,相反,同常闊無絕他們相比,他是異常理智冷漠的人,從不會因外物而動搖決策。 只是他太清楚一件事了——褚太傅于殿下而言,不是父親更勝父親,殿下只怕很難承受失去這位老師的代價。 但這位老師是極其固執(zhí)的,老師為學生鋪路之心太過堅決,沒人能夠動搖。 而另一位“老師”,幾乎也做出了同樣的決定。 作為暗中部署之人,孟列早已為喬央父子準備好了退路,可護他們暫避暗道,以待大軍入京。 但喬央也拒絕了,他選擇留在了國子監(jiān)。 與尖銳固執(zhí)的褚太傅相比,喬央一直是隨和平順的人,他沒什么性子棱角,也沒有濃烈的個人底色。 他做出這樣攸關生死的決策時,也僅僅只是嘆息一聲,語氣很平常地與孟列說,他既讓學子們知曉了真相,讓他們見到了丑惡,便不能留他們獨自面對丑惡,否則又算什么老師呢。 他不曾拋下他的學子們,當初卞軍入城時不曾,今日也不曾。 這一日,孟列對“老師”二字存在的意義,忽然有了深切的體悟。 太傅與喬央,都是很好的老師。 他們是學生的好老師,也是這世道的好老師。 正因有這樣的人在,才會讓人敢于相信這世道仍是有救的,才能使眾人心間的公正火焰不熄。 殿下常言一句話——制心一處,則無事不辦。 今日城中,這些制心一處傳遞真相者,皆為救世者。 孟列立在后院高閣之上,隱隱聽得二樓中有文人的愴然悲哭聲響起。 李歲寧昔日所作那一幅《山林虎行圖》,尚且懸掛于登泰樓二樓中。 有絕望悲憤的文人對畫放聲大哭,痛斥蒼天無眼,叫救世者戰(zhàn)死異國,叫叛國者得登大寶。 身為尋常世人,越是明曉如今竊取帝位者的真面目,才越能體會到太女北赴戎機的可貴可敬。 有人悲聲道:“——如若上蒼果真有好生之德,何不將太女殿下還予我大盛子民!” 城中喧嘩震動著,孟列定定地望著城門方向,眼底有一絲希冀在涌動。 近來,京中的戒嚴程度到了何等地步,作為執(zhí)掌暗樁的孟列,對此體察的最為清楚。 暗樁耳目乃是各方勢力慣用手段,而單是這短短十日間,便有諸多勢力的眼線被李隱手下之人拔除。 孟列經(jīng)驗豐富,為避風頭,以免暴露計劃,遂暫停了所有與城外的消息往來。 此刻城外什么情況,他也很難詳細得知。 但是,經(jīng)驗告訴他,李隱如此超乎尋常的戒嚴……多半是出了什么大的變故。 想到一種可能,一貫冷靜鎮(zhèn)定的孟列眼底溢出一絲淚光,城中人在救世的同時,或許城外也有人正在拼力趕來,欲救這些救世者。 登泰樓也很快被禁軍闖入搜捕。 文人們或驚散而逃,或與那些禁軍對峙,拳腳沖突間很快見了血,待禁軍拔刀之際,登泰樓的掌柜出面,請求那些禁軍通融,躬身奉上了重金。 換作平日,或是半日前,那些禁軍必然不敢收受這樣的賄賂,但此刻……誰又能說他們在揮刀時,心中便全無恐懼? 他們自然也都看到了那一則百罪書,他們突然成了叛國者的爪牙,不免自危地想,倘若其上所述皆屬實,待日后大軍入京討伐時,今日他們手上沾的血,是否便會成為罪證? 禁軍敢于這混亂之際收下奉來的重金,亦代表著人心已經(jīng)在變得潰散。 他們收繳了那些文人手中的紙帛,但無法收繳人心之上拓印的真相。 禁軍離去后,掌柜的忙讓人關上了大門,暫時將那些文人們收容在此。 有文人頹然而坐,有文人激憤不減,吵嚷著要離開此處。 驚逃聲,怒斥聲,哭嚎聲,行走間刀甲相擊聲,諸聲沸騰,伴隨著依舊自顧和煦的春風,將真相送往更遠處。 登泰樓關了門,許多沿街的商鋪也紛紛關了門,那些尚且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的權貴府邸同樣合緊了大門,手中顫顫握著那張不知從何處得來或飛來的《討李隱百罪書》。 巍峨的皇城西南角處,魯沖率領一支禁軍,浴血沖殺而出,血跡染紅了景風門外平坦筆直的宮道,更多的禁軍向他們追來。 與此同時,重兵已圍下了國子監(jiān)。 為首的禁軍統(tǒng)領踏入國子監(jiān)內,拔刀揚聲道:“如若不想徒添傷亡,便煩請喬祭酒隨我等走一趟!” 當眾誅殺喬央總歸不妥,經(jīng)驗告訴他,此時應當震懾這些文人,而不是激怒他們。 今日的京中已經(jīng)夠亂了,城中留下的各衛(wèi)禁軍幾乎全部出動,國子監(jiān)學子數(shù)千之眾,全面爆發(fā)沖突會很麻煩,他一時騰不出這么多的人手。 而喬央也不愿見到那一幕,所以他選擇留下。 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下了嚴令約束學子,但此時仍有學子試圖阻攔他離去,喬玉柏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攥住了父親的手腕。 喬央按下兒子的手,微轉頭,再次交待道:“務必好好守在此處,以待半月之后……記住了嗎?” 對上父親囑托告別的眼睛,喬玉柏近乎僵硬卻堅定地點頭,終于慢慢松開了父親的手。 “祭酒!” 胡煥欲圖拉住喬祭酒,反被喬玉柏拽住。 很快有禁軍攔在一眾學子們面前,有學子悲呼“老師”、“祭酒”,他們眼中含著淚與悲憤,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著長衫的身影走向那些禁軍。 喬玉柏凝望著父親的身影,眼中漸漸溢滿淚水。 淚光中,父親的背影依舊從容尋常,好似只是去后山釣幾尾魚,日暮時便會提著魚簍歸家來。 半月……此刻支撐著喬玉柏的便是父親的囑托。 他強迫自己冷靜,在腦海中不停地復盤著這場計劃,以此制止自己拔腿追上前與父親同去的沖動。 在計劃中,這半月之期,是這一則《討李隱百罪書》與太傅的“死訊”傳往各處所需要的時間…… 將消息送出去的人,可以是他們這些監(jiān)生,可以是城中文人,可以是尋常百姓,也可以是那些權貴官員宗室! 今日城中的每一道聲音,每一滴血,都在喚醒更多人,這些聲音和鮮血會讓所有人都明白,叛國者李隱,無人會承認他的帝王身份! 熱血者會從此中看到令人無法忽視的公道人心,冷血者則會看到使人無法拒絕的利益前程! 是以無論李隱如何鎮(zhèn)壓封鎖,這真相注定會被傳揚出去! 待消息傳出,今日的京畿便是來日的各處,那些昔日被李隱以仁德之名招安的各處勢力人心,會迅速瓦解崩塌。 大勢成,早已暗中備兵完畢的淮南道會立刻發(fā)兵京師,以天子與太女之名討伐李隱! 到時各處阻力消減,而京畿之內的人心也已崩散,忠勇侯即可以最小的代價誅殺李隱! …… 在褚太傅與駱觀臨完整的計劃中,忠勇侯入京之后,待平定大局,便會使大長公主李容監(jiān)國,以候皇太女歸京。 他們?yōu)榛侍伨土艘粭l最平坦明亮的歸京之路,也意在替蒼生消減兵禍。 在這場計劃中,京師之內,由褚太傅開啟此局,京師之外,由常闊與李容候機而動。 除此外,李隱會派遣黔中道兵馬防備淮南道,同樣也在太傅和駱觀臨意料之中,既有預料,自然便有對策——此中對策,由長孫氏和肖旻負責執(zhí)行。 此局如同一方誅魔大陣,局中每個人各守其位,太傅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啟陣之責。 揭露真相的時機,與揭露真相的人選皆是至關重要的——在官場行走多年的駱觀臨很清楚,一旦李隱在世人的認可中登基為帝,日后再如何措辭鋒利的檄文指認都將是蒼白的,明君李隱大有辯駁的余地,可將一切指認定義為對方的骯臟污蔑。 那將會是一場漫長的政治對峙爭奪,而于他的主公,于這天下蒼生而言,都將是不公的。 今日的京畿是血腥的,但唯有人人親歷的,才是最有力的真相。 此刻城中的每一聲悲呼,每一步奔走,都在免去日后更大的動蕩與屠戮。 大陣已啟,大勢已成,真相再也沒有被掩蓋的可能,作惡者將永失人心。 唯有如此,才能將動亂悉數(shù)控制在京畿之中,而不殃及天下之亂。 今日他們這些局中者愿為此局赴死,既是出于對蒼生的憐憫,亦是發(fā)自對那北赴之人的忠誠與禮贊——從她決心北行時,她便當?shù)闷鸨娙藶樗I上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