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維對他很客氣，只道：“是我們冒昧了?！彼炊X得十分惶恐，又熱絡(luò)地問這問那，過了一陣子才走。

    盧玉貞插上了門，回頭跟他四目相對。方維忽然一下子卸了力氣，腦中一陣嗡嗡亂響。張了下嘴，沒說出什么。他小心地伸手去觸碰她的脖子，血已經(jīng)干了，那里是熱的，鮮活的。

    她將手覆在他的手上，他們同時(shí)說了一個“我”字，又停下了。他再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用手指肚摸索那一小塊傷處。

    她覺得有點(diǎn)麻癢，又有一陣巨大的酸楚涌上心頭。她的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默默地流著淚，他也哭了，兩個人的眼淚在臉上蹭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傾身上前抱著他的腰，兩個人緊緊貼著，親吻像野火一樣燒著身體，像是要把他們燒化一樣。他們又嫌不夠近，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像是要把對方勒進(jìn)血rou里邊似的。

    他忽然莫名地發(fā)起抖來，向后退了一步，小聲道:“玉貞，我殺了人?！?/br>
    他將外袍脫在地上。白色的里衣上，大片大片的都是干涸的血跡，觸目驚心?！笆俏矣H手打死了他?！彼斐鍪謥恚⒖谟幸恍∑l(fā)紅的地方：“那把火銃勁很大，一下子……一下子就把他背后打出一個黑乎乎的洞來，血又熱又粘，沾了我一身?！?/br>
    他蒼白著臉，伸手去解腰帶，手突然抖得厲害，“我本來不想殺他?！?/br>
    她上前將腰帶解開了，幫他將中衣脫了下來，疊了一下，放在一旁：“大人，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會的?！?/br>
    他在臉盆里倒了些水，翻來覆去地洗著手，角角落落都洗到了：“不怕你笑話，我挺害怕的?！?/br>
    她在水里握住了他的手，從指縫里慢慢穿過去。十指交纏，水很涼，他的手也很涼，大概是涼水讓他冷靜了些：“可是我不后悔。我剛才一路都在想，想來想去，也沒有什么出路，到處都是死局，活不了的。我又突然想起來，陸指揮跟我說，這個火銃只能打一發(fā)，我很后怕，若是打不準(zhǔn)……”

    她只是看著他拼命點(diǎn)頭：“大人，我知道，我都知道。”又取了帕子給他擦。隔著一層薄薄的皮rou，他的心砰砰地跳，“若是換了我，我也會拼命的。誰要是對你不利，我也會殺了他?！?/br>
    他有點(diǎn)發(fā)愣，呆呆地看著他，任她擦過一根又一根手指?！澳悴皇谴蠓騿幔趺凑f這樣的話?！?/br>
    她苦笑了一下：“人都有私心，我也有。大人，你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人，我得留著這份私心。要是重來一回，我情愿那個下手的人是我。老天要罰，就罰我吧?！?/br>
    他凝望著她的眼睛，釋然地吐出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曾經(jīng)應(yīng)承過你，不做欺壓百姓的事?？墒堑筋^來，我不過是個紫禁城里的奴才罷了，活一天，就得辦一天宮里的事。善也好，惡也罷，別人看我，總歸是條閹狗?！?/br>
    她手里沒有停：“今天的事我都看見了，若是真的打起來，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善惡都得蓋棺論定，別人怎么看，隨他們?nèi)グ?。被人踩成爛泥的日子，我受的住，你也受的住?！庇洲D(zhuǎn)身從布包里取了點(diǎn)藥：“那里又起水泡了，知道你這兩天太著急了，沾了臟水?！?/br>
    他有點(diǎn)窘迫地笑了，小心地接過去：“我自己來?！弊约恨D(zhuǎn)過身，坐著上藥，又笑道：“玉貞，你知道嗎，我剛才其實(shí)……挺有興致的，只是不在家里，不大方便。”

    她聽了這話，忽然臉紅了，轉(zhuǎn)過頭去咳了一聲，將旁邊的換洗衣服遞過去：“先把藥上了。倆人都臟兮兮的從泥里爬出來，不是時(shí)候。日子長著呢，等你養(yǎng)好了，不著急。反正……一直都挺好的?！?/br>
    方維一件一件穿上了，拉著她的手笑道：“倒也不是著急這個。拜天地入洞房，誰不想。大登科我是沒有了，小登科還是能的?！?/br>
    她洗了把臉，聽見這話就低頭笑了。又想起來什么：“看你的樣子，方謹(jǐn)是不是沒事了？”

    方維嘆了口氣：“他沒事了，一言難盡，總之會盡快過來的?！?/br>
    忽然一陣哭聲傳進(jìn)來，兩個人聽得真切，都變了臉色。方維拿起茶水吊子，倒了杯熱茶，握在手里，小聲道：“你被攪和進(jìn)這些事，也是無妄之災(zāi)。我已經(jīng)寫信給朝廷，要太醫(yī)院派大夫來，大概一兩天就到了。你若是累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去，這里順理成章由太醫(yī)院接手，別人也說不出什么?！?/br>
    她把頭發(fā)理了一下，重新盤了個發(fā)髻，也換了件衣服，樣子像是個地道的農(nóng)婦?！按笕耍诠谒?，我都走不得。于公，我是嚴(yán)大人委托來的，收了診金，不能言而無信；于私，你如今得扛著救災(zāi)的擔(dān)子，我雖沒什么力氣，能幫你扛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就算幫不了什么忙，陪著說說話也是好的?！?/br>
    她一口氣說完了，他就呆呆地看著她，忽然笑了起來，兩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將她抱起來轉(zhuǎn)了兩圈：“好，太好了。那就辛苦小東家陪我在這里住一段，怕是病人很多。我這里也有些事情要做。我心里其實(shí)一時(shí)一刻也舍不得你走，只是怕你辛苦。”

    她笑瞇瞇地?fù)u頭道：“不辛苦，民女愿意給方大人效犬馬之勞?！?/br>
    太陽快下去了，熱氣還沒有退。方維喂過了四喜，從屋子里出來，一眼望去，山峰高低錯落，直抵眼底。村莊外面是一座山神廟，廟外面是片空地，原是收麥子打麥場用的，平平坦坦。他從遠(yuǎn)處就看見白煙緩緩升起來兩道?；疾〉墓そ硞兌荚谕忸^坐著，三五成群地聊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