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德里克從崖下鎮(zhèn)返回高崖堡之后，如常直奔了他與辛西婭的臥室。

    但今天很意外地，起居室書房臥室都是空空蕩蕩，沒有妻子的身影。

    辛西婭不愛社交，更不會像很多貴婦人一樣經(jīng)常出行去參加那些沙龍——一部分原因是她認(rèn)為自己的血統(tǒng)尷尬，過于拋頭露臉會給奧賓家招致不必要的非議，但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的自身性格。

    其實(shí)這時候只要找?guī)讉€服侍辛西婭的仆人就能知道她去了哪，可德里克還是壓下了這股沖動，他不想讓他的妻子覺得他的控制欲太強(qiáng)，限制她的行動。

    雖然他確實(shí)無時無刻不想掌握她的行蹤，和她出雙入對，只是辛西婭雖然不說，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她面對他時那種壓抑。

    太長久的聚少離多，讓她比起與他相處更習(xí)慣于一個人，她潛意識將她的丈夫剔除出了日常生活，變成了一個需要應(yīng)對的任務(wù)。

    德里克相信這種情況會隨著他的陪伴逐漸改善，但眼下不能cao之過急，他的妻子需要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用獨(dú)處來紓解那些壓力。

    他在房間中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書房時，他注意到相較于兩年前，書架上又多了許多不同于原本成套裝幀的單冊書籍，標(biāo)題也是天南海北，包羅萬象。

    諸如《瓦羅的怪物手冊》、《冰風(fēng)谷生存指南》、《博德之門酒館測評》、《呋嚕的交配》、《關(guān)于幽暗地獄中蕈人繁殖模式與生存狀態(tài)的研究報告》、《燒烤矮人rou排，你應(yīng)該知道的小技巧》，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倒是那本他那夜見到的《東境花卉圖鑒》不在其中，想來應(yīng)該是被她帶出去閱讀了。

    他的妻子從出生至今都沒有離開過北地半步，卻不知為什么有著對于無窮遠(yuǎn)方的濃烈興趣。

    如果有機(jī)會，和她一起游歷整個大陸應(yīng)該也是不錯的選擇，她應(yīng)該會因此而高興。

    德里克在心中思忖著遙遠(yuǎn)未來的可能性時，辛西婭在夕陽中推開門，回到了臥室。

    她一時沒有發(fā)現(xiàn)德里克就在房間中，徑自走向了壁爐旁那個她最喜歡的搖椅，步伐輕快，向來素白的面容也帶著些陽光溫暖過的血色，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事實(shí)也確實(shí)如此。

    那個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花園中的半精靈不光對于精靈語極為純熟，同樣也對書中描繪的那個世界了如指掌。

    他為他的伙伴——那只游隼賠罪，給辛西婭當(dāng)了半天的講解。

    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對于這本書的內(nèi)容進(jìn)行批判，多次指出這本書的作者是有多么的想當(dāng)然，很多東西都是道聽途說就敢寫上去，然后用那些他親身經(jīng)歷的關(guān)于東境的事情來替換那些不準(zhǔn)確的信息。

    與吟游詩人們精心編排過的故事不同，他口中的那些事跡既不英雄，也不曲折，更多時候是他和他的同伴日常的那些倒霉事。

    但不妨礙很精彩，辛西婭聽得入迷極了，仿佛只靠他的講述，她也去往了那個遙遠(yuǎn)的東境，在山谷與大湖間穿梭，經(jīng)歷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等到斑鳩歸巢的啼鳴將她從沉浸中驚醒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辛西婭這才意識到自己耽誤了對方太久，匆匆道謝之后，就抱著書離開了。

    她沒有詢問對方的名字與身份，十分默契地，對方也沒有問她的。

    不互通姓名的情況下今天可以說是一個有趣的巧合，但一旦知曉了對方是誰，建立起真正的聯(lián)系，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這樣的關(guān)系最好如夜晚的露珠，折射出夢境般的碎光，然后在清晨的陽光中消失得毫無蹤跡，只留下心間暗自感念相逢的美好。

    脫去鞋，她蜷縮在搖椅中，再次翻開那本厚重的圖鑒。

    明明還是那本書，此刻再看卻不再是面對陌生文字的頭昏腦漲，而是隨著每一頁的翻過，她的耳邊響起了那清泉般的聲音講述的故事。

    笑意不由得氤氳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容貌在這一刻終于上色，秾麗得如同夕陽下的搖曳的紅山茶。

    看見妻子的笑顏，德里克心中卻有些復(fù)雜。

    上一次見到她這樣的神態(tài)是什么時候？

    或許要追溯到他們婚姻的前幾年，那時北地的混亂尚且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他還可以擁有了大段的空閑待在領(lǐng)地，陪著他的新婚妻子。

    她在好奇之下開始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精靈語，這古老的語言對任何沒有在精靈社會生活過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即便有教師輔導(dǎo)，她也學(xué)得痛苦，卻仍然抱著書一點(diǎn)點(diǎn)地硬啃，只有實(shí)在不能理解時才會眼神濕漉漉地求助于他。

    解答她的疑惑對他而言并不算難事，但他依然會索要報酬——讓妻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或者懷中，咬著她的耳尖給她講解那些詞句的意思。

    辛西婭會因為他的動作羞紅了臉，佯怒地指責(zé)他的不盡責(zé)，然后被他一本正經(jīng)地指出是她自己分心，不好好聽講，兩人誰也無法說服誰，只是笑鬧著便不知為何地吻在一起，或是被他抱回床上。

    如今辛西婭的容顏依舊，面對他時卻不復(fù)當(dāng)時的嬌俏，多了幾分疏離有禮，甚至有些時候，他都能感覺到她隱隱的哀愁。

    不論什么原因，她能開心，總是好事。

    德里克這樣說服自己。

    他悄聲繞到辛西婭的身后，握住她的肩膀，在她因受驚而輕顫時在她的發(fā)頂印上一吻。

    “德爾，你嚇我……”辛西婭回頭看向自己的丈夫，指責(zé)他的悄然接近的行為。

    “抱歉。”他嗓音低沉，帶著誠摯的歉意。

    然而與語氣毫不相符地，他的動作完全沒有道歉的意思，反而用長出了短短胡茬的下巴蹭著她的臉頰，刺癢之中激得辛西婭不住后退，卻被他繞到前方抵在了椅背之上。

    德里克看著被困在臂彎里的妻子，嬌俏美麗，翠眸含情，身軀纖細(xì)得連腰肢都不盈一握。

    美人在懷，柔情霎時間溢滿心間，他禁不住把辛西婭抱在懷中，撫弄了一番。

    在她急促的呼吸與抗議聲中，德里克才讓她躺在自己的身上，與她額頭相抵，溫柔地向她解釋：“我只是看你這么開心不好意思打攪?！?/br>
    這不是還是打攪了嗎？

    辛西婭撐著他的胸口半起身，帶著狐疑看著德里克。

    子爵大人自少年時就以沉穩(wěn)可靠而聞名北地的貴族間，至今十幾年的功力，自然不可能因為這種程度的小事被她看出異樣。

    趴在丈夫的胸口研究了半天，辛西婭確實(shí)沒在那雙黑眸中找到心虛，終于放棄，換了個話題。

    “你去過東境嗎？”說話間，她從地毯上撈起了那本之前和丈夫玩鬧時掉落在地的圖鑒。

    德里克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問這個，但他看出妻子明顯對這個話題顯然很感興趣，撫摸著她垂落的長發(fā)，如實(shí)回答。

    “小時候去過，怎么了？”

    “那…這種花你見過嗎？”她在身前支起書冊，指著那朵艷麗的大花，翠眼瞇起，努力地隱藏著自己的興奮，像是為某種小虛榮的顯擺準(zhǔn)備的前搖。

    和貓一樣的可愛狡黠。

    德里克不由得喉結(jié)重重滾動，強(qiáng)壓下再次抱住妻子的想法，不自在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態(tài)，讓辛西婭在他的懷中得以趴得更舒服。

    種種旎念在夕陽之中尚可被理性束縛，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回憶著自己的經(jīng)歷，在妻子期待的目光中作答。

    “聽說過，沒見過?！?/br>
    辛西婭似乎松了一口氣，耳尖泛起可愛的薄紅，帶著驕傲將自己新學(xué)到的知識告訴她的丈夫。

    “據(jù)說這不是植物，是一種怪物，只是偽裝成了花的樣子。”

    據(jù)說？

    據(jù)誰說？

    德里克敏銳地捕捉了妻子措辭中隱藏的信息。

    她的身邊應(yīng)該不存在去過東境的人。

    他很想問清楚她是從何在書本之外獲悉這個信息的，但是他不能掃她的興。

    這樣溫馨輕松的閑聊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生在他們之間了，恍然間他甚至覺得他們似乎回到了新婚之時。

    他無比貪戀這難得的溫情，不想讓莫須有的猜疑破壞這一刻。

    “這么神奇。”他故作驚訝，想要給出妻子滿意的反應(yīng)。

    拙劣的演技卻讓辛西婭立刻察覺了出來，她扁了扁嘴，長睫垂落，有些喪氣。

    很顯然她的丈夫?qū)τ谶@件事并不如她一般感到奇異。

    他見的太多，知道的更多，悉知這世間許多尚未被歸納總結(jié)的規(guī)律，故而這樣的謎底很難引起他的情緒。

    然而辛西婭的失落不為丈夫的反應(yīng)平淡，而是為自己的無知。

    囿于一方天地之中，她的所見所聞永遠(yuǎn)來自于書籍之中那些藉他人之口的轉(zhuǎn)述。

    那個奇異的，深刻的，彌漫著血與火的危險而美妙的世界早在多年之前就被她親手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