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6永聚島
當沖向辛西婭身前,為她擋住那一支顯然淬了毒的羽箭時,貝里安其實并沒有想死的意思。 當然,他也沒打算以此讓辛西婭憐惜他。 他只是下意識地做出了這個行為。 箭矢穿透肩膀時,疼痛之外,他感到近日了久違的輕松。 說不清是因為辛西婭擔憂得近乎落淚的眼神,還是連日來的壓抑終于以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得到了疏解,總之,當最后躺在辛西婭的懷中,看著她的面容,陷入昏迷時,他其實心情還不錯。 可惜這好心情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昏迷之中夢境造訪。 不是他暗自期待的那些美妙想象——沒有辛西婭,也沒有未來。 貝里安看到的,是過去。 他的故鄉(xiāng)。 以及,家人。 永聚島是個很美的地方。 區(qū)別于費倫沸騰著喧囂,粗糲與野性的活力,那個屬于精靈的王國更像是精致蒼白的水晶之塔。 貝里安就成長于這座島嶼的核心——王庭所在的首都琉希帕。 就像仍在費倫的精靈間傳說的古老精靈王國理應的模樣,琉希帕的城市主體是一顆巨大的神木,水晶高塔與琉璃鋪設的街道點綴其中。 和那些同樣蒼白秀美的精靈一起,構成了一個一望而知的純凈世界。 而他,就是其中不那么純凈的部分。 即便辛西婭和其他很多同伴都曾對貝里安表示過,他幾乎和純血的精靈沒什么分別,貝里安也只覺得可笑。 辛西婭沒有真正在精靈社會生活過,其他那些同伴更是連接觸都不多,他們根本無法理解他在永聚島時,如同墨點滴入水中的扎眼。 成長速度,生理問題,思維方式,魔法天賦……他能從無數(shù)個角度意識到自己正無可避免地與童年玩伴漸行漸遠。 直至他開始懂事,意識到父親的外表遠比外祖父更加蒼老,他才驟然明白,他的血脈意味著什么。 在這里,沒有任何一個精靈會真的平等看待他——并不是說他們會帶著惡意歧視他,相反地,他們對于年僅叁十歲的貝里安就能將巡林客傳承的技能應用得如此純熟感到驚訝和贊嘆,緊接著,他們會露出憐憫的眼神。 畢竟只有兩百年不到的壽命,即便再優(yōu)秀,也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反倒顯得更加可惜。 如果貝里安是個純血精靈就好了。 他的舅舅曾與他的母親這樣說,在不知道他僅僅隔著一道屏風的情況下。 憐憫。 來自于上位的,令他不適的感情。 他越努力地證明自己,展現(xiàn)自己的天賦,收獲到這樣的可憐就越多。 不過是一個注定早夭的孩子。 一個命運的玩笑,或是一個錯誤。 貝里安很長時間都是這么看待自己的。 他可以理解他的母親選擇和父親在一起——長生種漫長的生命總是寂靜的,這決定了他們非常容易被短生種的熱烈感染,引誘,然后共度共享一段充滿活力的時光。 但就像是人類會養(yǎng)寵物,但不會愛上寵物——即便愛上了,也不會選擇和它擁有后代。 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母親會選擇生下他,尤其是,在他的眼里,父母并不相愛。 蒼老的父親一直只是母親的責任——放棄了費倫的一切,執(zhí)意跟隨戀人來到一個陌生社會,這樣的犧牲值得高尚的精靈,他的母親庇護這個男人的一生。 但這些責任中,顯然不包括愛。 貝里安極其厭惡別人品評他的外貌。 不論是贊美的,狎昵的,嫉妒的或是更為復雜的那些情緒,他都不喜歡。 一個不斷貶值的,終將一文不值的屬性,只能給人帶來短暫的幻夢,獲得不屬于自己原本位置的僥幸。 就像他的父親。 傳聞中他曾英俊得連精靈都不由得感嘆造物主的偏愛,輕易地俘獲了來自永聚島的信使的芳心,卻也不過是在數(shù)十年后就變成干樹皮一樣枯槁而丑陋。 愛因此而生,也因此而逝。 記憶中,母親的目光已經極少停留在父親身上。 他就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客人。 或者更過分點,一個累贅,比貝里安更尷尬地橫亙在家族的莊園里,隨著一季又一季的銀樹花的盛放而衰敗。 若非父親至死都緊攥著那枚象征著婚姻的戒指,貝里安其實很難想象在多年前,他的父母居然是相愛的。 愛情,就是這么脆弱而可笑。 精靈常常感慨人類作為短生種卻是如此善變,短短的一生竟然來得及發(fā)生那么多段戀情,愛上那么多人。 貝里安卻覺得不論壽命的長短,愛情本就是一種沖動,一場幻夢。 沒有一場夢可以持續(xù)一生,后續(xù)不過是責任使然的慣性或是無謂的執(zhí)念。 在他第一次染上愛欲之前,他天真地為這種感情打上了可悲的注腳。 理所當然的,他的母親再婚了——擁有浪漫天性的名門之女,有什么為了一個人類守寡的理由呢? 這一次,新生命的孕育是那么地順利,很快他的弟弟meimei就出生了。 很可愛,小小的,有著纖薄而尖銳的耳朵,與海藍寶石一樣剔透的眼眸,是真正的,純凈的血脈。 貝里安很喜歡他們。 即便他永遠都不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孩子,他也依然會由衷地為這樣幼小的新生而感動。 繼父和大部分的精靈一樣溫和善良,他曾試圖讓貝里安融入這個新家庭,但貝里安拒絕了。 他快要成年了——以半精靈的標準來說。 純血的精靈在成年之后外貌的衰老就會停滯,直至生命的盡頭才會快速衰老。 貝里安實在無法對這個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金發(fā)精靈叫出父親,更進一步的,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硬塞進時間裂隙中的旅客,周遭的永恒與他變化令困擾與日俱增。 他的情感和時間的認知與這里的所有精靈都是錯位的。 他不屬于這里。 就像是永聚島曾出現(xiàn)的每一個半精靈一樣。 直至第一次踏上費倫,在這片粗糲的土地嗅聞到混雜污濁的氣息,原本凍結的時間像是驟然被喧囂擊碎,重新開始了流動。 這里,再沒有人會憐憫他。 比起人類,他倒也成了被偏愛的一方。 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放任自己那些曾經被視為粗鄙過激的行為,用實際行動教會每一個帶著賞玩目光看向他的家伙什么叫做尊重。 不久后,他加入了一支冒險者組成的小隊。 一個脆得一塌糊涂,隔叁差五磕磕碰碰走不動道的法師。 一個初出茅廬,治愈術用的磕磕巴巴,只會扔大火球搞破壞的牧師。 還有一個像老媽子一樣為前兩個活寶收拾殘局,到處道歉的戰(zhàn)士隊長。 冒險就這樣吵吵嚷嚷地進行著。 再然后有一天,年紀輕輕就骨質疏松的法師終于是把自己的小腿摔折了,又在牧師希娜的熱心救助下,成功地加重到了不得不臥床休息的程度。 至此,可憐的法師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還得回塔里再練練,才能足夠強大到面對這個危險的世界,哭哭啼啼地退隊了。 缺少施法者的情況下,他們叁個人無法完成原本的委托,但如果他們也放棄了,那個至今仍被黑氣籠罩的墓xue遲早會發(fā)展到讓這個剛剛被開辟出來的村鎮(zhèn)不得不再次遷移。 他們發(fā)布了招募。 如辛西婭寫故事最喜歡使用的編排一樣,在他們幾近放棄的最后一天,一個吟游詩人揭下來那張委托。 她亞麻色的發(fā)絲沾染著夜露,裙裾掃過酒館油膩的地板,像是盛放的鳶尾,款款向他走來。 她第一眼就是看向了貝里安。 短暫的錯愕之后,她對著他笑了,眸光瀲滟,聲音很好聽,比永聚島的神木果釀就的酒更醉人:“請問,是你們在招募隊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