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月恒一時也不想再試探：“到屏后守著，我自己來?！?/br>
    衣物窸窣落了地，緊隨其后的是公子費力邁入浴桶的動靜，入水時的水聲嘩啦啦尤其大聲，可見費力。

    “可要屬下扶您？”

    屏后的水聲停了須臾。

    “不必?！?/br>
    姬月恒從未有過如此憋屈的一次沐浴，他不喜歡讓外人觸碰，但因著居住的地方常有浴池，必要時只需貼身護(hù)衛(wèi)搭把手，并不很麻煩。

    可他所有的貼身護(hù)衛(wèi)中，眼前這個最年少，也最離譜。

    再一次，他后悔了。

    折騰一番，總算沐浴完畢。

    青年換上了成衣鋪子里的青色布衣，從架上精心雕鏤、價值不菲的玉竹，成了林間清雅的青竹。

    好歹又過一關(guān)。剛扶公子到了榻邊，程令雪打算退下，他叫住她，視線像方才那樣游移在她的頸間。

    “這里，沒有喉結(jié)。”

    程令雪被區(qū)區(qū)一句話驚得心緒紊亂。她總算明白公子方才為何要觸碰她的頸側(cè)，這反而讓她冷靜下來，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

    她下意識的反應(yīng)很可疑，但更可疑的是她那清秀的外表。心里有了數(shù)，她為難道：“屬下明年才十五?！?/br>
    姬月恒看著少年，等他繼續(xù)說下去。少年沒有預(yù)想中的慌亂，看向自己平坦的胸口，冷靜道：“屬下原本也覺得自己有毛病，還懷疑自己是個假男人，但屬下該有的都有，且郎中說屬下現(xiàn)在雖然小了點但……后勁大?！?/br>
    話雖釋然，可字句間都是自卑。

    青年想起赤箭曾數(shù)次與少年去后山沐浴過，二人素來不合，若竹雪真的有可疑之處，不會安然無恙。

    赤箭。

    想到此人，他蹙了眉。

    “公子？”

    斂下思緒，姬月恒抬頭，竟見那雙素來疏離的眸中有些微動容。

    “怎么了？”

    少年低下眸：“公子不必替屬下?lián)?，屬下不會自暴自棄?！?/br>
    姬月恒一時竟無言以對。

    揮了揮手，他說：“你去隔壁開間房，洗完再回來。”

    靠裝傻充愣逃過一劫，出了房門時，程令雪出了滿手的汗。

    她該慶幸，這幾日出游時與那幾個護(hù)衛(wèi)住在一處，成日聽他們議論男人之間的事，隱約知道一個男人最怕被說年紀(jì)太“小”，“什么都沒長全”。

    心里突然有個猜測。

    公子會輕易放過她，是不是因為他其實也有一樣的困擾？

    .

    是夜，程令雪守在公子屋里。

    懷揣沉甸甸的二十兩，公子在她心里驟然從白瓷觀音變成金身佛像，身上撕下塊布都能換錢……

    暢想到半，榻上有細(xì)微聲響，程令雪聞聲望去。隔著紗屏，青年忽而坐起，猶豫須臾，低聲輕嘆。

    “我們，被騙了。”

    公子話里抑著懊惱：“是我記錯，那玉應(yīng)當(dāng)價逾百兩?！?/br>
    程令雪回暖的心涼了半截。

    見她沉默，公子又道：“你照顧我已是不易，那人也許正因見我體弱，才敢肆無忌憚。算了吧?！?/br>
    說服自己，青年再度歇下。

    話雖如此，程令雪仍不時能聽到屏風(fēng)后傳來翻身的動靜。

    她幼時常被人占便宜，此刻她能明白公子不是在為那八十兩而輾轉(zhuǎn)難眠，而是心里那一口氣難平。

    難怪洗沐過后他心不在焉。

    定是不愿麻煩她，直到越氣不過才說出。像極幼時的她。

    但那時她不知能與誰說。

    說了，也沒人幫她。

    程令雪終道：“公子先睡，明日屬下試著替您討回公道?！?/br>
    數(shù)息后，公子翻了個身。

    “好。”

    紗屏濾得月色朦朧，照在榻上青年面上。姬月恒慵懶側(cè)臥著，手閑適地枕在腦后，眉間隱含期待。

    .

    “哪來的騙子！”

    “昨日那玉佩分明只是塊和田玉，你卻說是羊脂白玉，你自個瞧一瞧這是不是你當(dāng)?shù)舻哪且粔K？！”

    當(dāng)鋪前，眾多視線將程令雪和公子圍住，看客辯清掌柜手中的玉佩，又見他二人衣著素樸，皆道：“想必是訛人的，瞧這倆小年輕，生得倒是白凈俊秀，沒想到心竟是這樣臟！”

    玉瞧著的確是他們當(dāng)?shù)裟菈K，可她不懂玉，只能看向公子。

    姬月恒淡掃一眼玉佩。

    “昨日我當(dāng)?shù)裟怯窭K子是用西域蠶絲編成，這塊不是?！?/br>
    這話讓看客們又遲疑了。

    當(dāng)鋪掌柜當(dāng)即豎眉：“我在鎮(zhèn)上做了幾十年生意！空口白牙，你們說什么便是什么？”說罷喚來十余名護(hù)衛(wèi)：“念你二人年輕，我便不計較，快走吧，再不走我可饒不了了！”

    十幾名壯漢持刀圍上。

    能在這開了幾十年當(dāng)鋪的人，門道恐怕不止這些護(hù)衛(wèi)。看客見這陣仗，哪管得了對錯是非？皆識趣四散。

    姬月恒全似沒看到。只靜靜凝著身側(cè)的人，少年在周圍人奚落的那瞬面色發(fā)白，眉間被情緒纏繞著。

    他溫聲道：“無憑無據(jù)，僅靠人心何以自證？我亦不缺那幾十兩銀子，竹雪，我們回去罷?！?/br>
    程令雪沒動，手越攥越緊。

    這些年她吃虧都吃慣了，她身份低微又嘴笨，有理也說不過，這才會盡少與人接觸，尤其權(quán)貴。

    她原以為十七歲的她有了一身武功，也變得足夠冷靜淡漠，早已將七歲時那個憋屈無助的自己剝離開。可現(xiàn)在，余光掃過那齊刷刷的十幾把大刀，耳畔威脅、嗤笑鉆入耳中……

    現(xiàn)在和過去重疊。

    過去也好，現(xiàn)在也罷，在她面前擺著比公道和尊嚴(yán)更要緊的事情。

    她還得求生。

    理智戰(zhàn)勝過往的遺憾，也戰(zhàn)勝她對公子過剩的保護(hù)欲。虧掉的八十兩也不會影響他的安危，她沒必要為了給他爭回體面讓她自己置身險境。

    “屬下送您回去。”

    公子稍訝，溫聲道：“好?！?/br>
    一路上，程令雪都不曾多話，回到客棧，也無言守在門外。

    格扇門后映著個抱劍而立的身影，姬月恒以目光描摹著。說是清冷如雪，有時也會心軟。說是像竹，又不是時時孑然傲立，偶爾也像一株被風(fēng)摧折得像不得不低頭的野草。

    淡漠疏離，卻又溫暖。

    驕傲，但也隱忍……

    這么多彼此矛盾的氣質(zhì)，竟能同時匯聚在一個脆弱的影子里。

    “倒是有趣。”

    姬月恒拈起桌上的茶杯，瓷器粗糙，觸上溫潤的唇，不甚甘冽的滋味亦充斥著舌尖，令人蹙眉。

    茶杯被放回原處。

    入夜，程令雪才回房內(nèi)守著。

    靜坐良久，仍有些心不在焉，她端起桌上常備的涼茶，一口飲盡，又續(xù)了一杯，這才看向床榻的方向。

    公子好像知道她接下來說話，竟噌地一下從榻上坐起身。

    “你——”

    他語氣難得有波動。

    程令雪忙問：“公子有吩咐？”

    “沒什么?！?/br>
    公子很平靜地躺回榻上。

    程令雪又飲了杯茶，冰涼茶水入腹，給了她一些勇氣。

    “公子？”

    公子翻了個身，過了好一會，他才淡聲應(yīng)道：“嗯，怎么了?！?/br>
    程令雪手捏緊茶杯，又松開：“抱歉。屬下不善與人打交道，也不敢硬來，沒能給您討回公道?！?/br>
    屏后靜了瞬息。

    公子忽然笑了：“原來你守在外面不言不語，是在糾結(jié)此事?！?/br>
    程令雪摩挲著茶杯。

    難道他不是么？

    回來后他就一直沒說話，用飯時還一直打量她。還有剛剛，她進(jìn)來剛飲了杯茶，他就倏地坐起。

    公子不是不在乎，而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想起當(dāng)時的挫敗。

    但程令雪不能不想。

    十幾年來，她早已習(xí)慣了用踏實做事?lián)Q取立足于世的底氣、彌補性子的遲鈍。相比被討厭和忽視，出錯才最讓她不安，只有彌補才可以撫平。

    “屬下嘴笨，說不過他們，但公子放心，等我們避過這一陣的危險，屬下把吃掉的虧給您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