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來人的臉上百年，也整整腹誹了上百年。

    丑歸丑，他對我卻一直是溫和親切的。

    我從未見過今時(shí)今日這般的他。

    一襲如煙淡袍，天青站在門口深深凝望我，哪怕背后驕陽也不如他眼中灼灼的火苗亮眼。

    “多謝真君消息?！?/br>
    眼見他這般神色兇狠，我?guī)缀跻詾樗麜R上撲過來將我掐死，然而第一句話他卻是對著二郎神說的。

    “好說，好說?！倍缮衤N著二郎腿，笑嘻嘻打哈哈，“圣君記得欠我人情便是?！?/br>
    “自然會還?！?/br>
    天青似乎不愿與他多說，也不正眼看他，冷著臉勉強(qiáng)從嘴里蹦出幾個(gè)字。

    “得了圣君這句話，便是我三生有幸。”

    二郎神也不生氣，依舊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眉毛微微挑了高。

    “圣君向來是說到做到之人?！彼P眼一凜，輕飄飄朝我丟來一個(gè)莫名其妙的眼刀。

    我呆立在一邊，瞧這二人暗潮洶涌眉來眼去的，禁不住想起淺絳曾經(jīng)說的話——丑人相見，分外眼紅呀！

    “小豆仙，你的保護(hù)神來了，還不快撲過去親一口？”

    不知哪根筋搭錯，二郎神話鋒一轉(zhuǎn)，竟消遣起我跟天青來。

    我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向天青，卻見他的臉色沉得仿佛是那龍王的定海神針，能生生將十二級的颶風(fēng)都壓下去。

    于是我非常聰明的選擇保持沉默。

    二郎神碰了個(gè)軟釘子，沒好氣摸摸自己的鼻子，從雕花太師椅上悻悻站起。

    “你看我千里迢迢十萬火急的……真是好心沒好報(bào)……”他故作哀怨的嘆口氣，作勢要朝外走去，“小豆仙，既然見了面，你怎么也不關(guān)心我們?yōu)楹蝸磉@里？”

    我覺著此人實(shí)在是很沒有眼力架兒，天青明顯就是一副快要發(fā)飆的樣子，他還在這里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

    “敢問二位上仙，為何突然出現(xiàn)在這博陵第？”

    迫于yin威發(fā)話，我偷偷翻個(gè)白眼，心中默念其實(shí)我真的不想知道答案。

    “自然是……”二郎神眼睛發(fā)光正欲說話，卻被天青忽然投來的冷冰冰一睹打斷。

    “我自然是來收債的?！倍缮裱壑橐晦D(zhuǎn)，露出潔白健齒兩排，“至于天青圣君為何來這里嘛，小豆仙，不妨等下你自己問?！?/br>
    他意味深長朝我看一眼，然后滿面春風(fēng)的轉(zhuǎn)身，打開房門。

    “二郎呀?。?！”屋外頓時(shí)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天搖地動頭暈?zāi)垦?，我趕緊一口氣撲過去，將大門牢牢關(guān)嚴(yán)。尖銳的叫喊聲隱隱透過門縫，我料想二郎神定會被這群瘋狂的女妖們吃干抹凈，一根骨頭都不會吐出來。

    好不容易喘一口氣，回頭看向屋中背脊挺直之人，我又忍不住頭痛欲裂。

    屋外人熱情如三味真火，屋內(nèi)人卻是寒冷似萬年玄冰。

    “你，可知罪？”

    這是天青問我的第一句話，他身姿挺拔，側(cè)臉背光，雕刻般的線條籠罩在陰影之下分外森冷。

    我有點(diǎn)懵。

    “你，可知罪？”

    天青見我沉默，聲調(diào)提高一個(gè)八度。這話他說的又慢又重，咬牙切齒尾音微顫，仿佛每說一個(gè)字都要耗費(fèi)他至少上百年的靈力。

    “我、我不是故意逃票……”被他如虹氣勢所懾，我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

    想來想去，我最近的一樁罪過應(yīng)該就是這個(gè)了，真不明白，博陵第又不是他名下產(chǎn)業(yè)，至于這么緊張嗎？

    “誰允許你來博陵第的！”

    一只大手緊緊箍住我手腕，手臂頓時(shí)如斷裂般疼痛。天青眉頭深蹙，望向我的目光利得仿佛要將我的心肺挖出來。

    我從未見過這般情緒外泄的天青——在我的印象里，除了臉，他一直都是煙霧般虛無飄渺的，笑也淡淡話也淡淡，整個(gè)人仿佛一碗忘記放鹽的雞湯，鮮卻無味。

    毫無疑問，他生氣了，而且是在生很大的氣——他氣我未經(jīng)允許私自下凡來了妖界。

    “人家想來就來唄，干嘛還要你允許了？”

    我被抓的實(shí)在吃痛，不過到底本性嬌縱，忍不住出言反駁。

    “還敢狡辯？！”

    只聽一聲暴喝，天青的五指都深深嵌入我的肌理中，他劍眉飛揚(yáng)，雙眸如星，額頭上有一個(gè)青印忽隱忽現(xiàn)，仿佛怒火滔天。

    陰寒之氣沿著手腕一路朝心肺蔓延，我只覺得五臟六腑攪作一團(tuán)，痛的快連話都要說不出來。

    “我是怕連累你跟芳主才來的呀，你以為我想來嗎？！”呲牙裂嘴淚花四濺，我忍不住委屈的高呼出聲，“連最寶貝的小豬撲滿都砸了，我容易嘛我？！”

    疼痛漸漸減弱，天青放輕了力道，可五指山仍舊未從我手腕上移開。

    “你沒有聽我的話。”

    他的表情恢復(fù)為平常，眉心間青印依然忽隱忽現(xiàn)。

    “人家參加的是合法旅行團(tuán)，不是偷渡?！毖垡姸喾脚σ琅f抽不回手，我只能邊抹淚邊干著急，“不信你去查證件嘛！有團(tuán)體旅游簽證的。”

    “你，沒有聽我的話?！?/br>
    他并不理我解釋，徑直低喃一聲，不知是嘆是怒，五味雜陳。

    我抬頭偷瞄他，只見他雙目微合，仰著頭喉結(jié)輕顫，仿佛正將周身的怒氣強(qiáng)行抑回去。

    ——這天青原本是統(tǒng)治階級，向來呼風(fēng)喚雨慣了，搞不好得了那什么報(bào)告病批準(zhǔn)癖，不然也不會對我一個(gè)芝麻小仙有沒有遵從他教誨如此在意。一思及此，我豁然開朗，心中頓時(shí)騰起一種對退休老干部官威雖在卻無處發(fā)泄之落魄境遇的理解感和同情感。

    為防止老干部下一個(gè)不高興時(shí)將本仙的手臂直接掰斷，我清了清嗓子，改走懷柔路線起來。

    “圣君……為了來這博陵第，我?guī)装倌陙淼姆e蓄一下子都沒了，其實(shí)我也心有不甘……”我用另一只手掏出荷包，朝天青領(lǐng)口遞過去，嬌聲示弱，“你看，如今只剩下一千元，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回去，現(xiàn)在既然見到你，可總算安心了?！?/br>
    為表示心靈脆弱受到巨大創(chuàng)傷，我還特意虛晃了一下身子，沒想到力度沒控制好，一個(gè)踉蹌，手掌直接按在了天青胸口上。

    天青眼神瞬的一暗。

    “啊，哈，那啥，這荷包就獻(xiàn)給圣君了，還請圣君笑納呀。”

    我干巴巴笑兩聲，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出乎我意料，那天青竟然沒有推開我，反倒將荷包接過去好好端詳了一下。

    “這是鴛鴦？”

    他朝我抬起半個(gè)下巴。

    “確切的說，是抽象化的鳳凰?！蔽覈?yán)肅了臉色。

    ——真不明白那鴛鴦有什么好？一堆人整天嚷嚷什么只羨鴛鴦不羨仙。其實(shí)鴛鴦并非如傳說中那般終身相伴形影不離。鴛鳥生性風(fēng)流，并不從一而終，外號“愛情的騙子”。從古至今，大家都不過是將自己美好的愿望強(qiáng)加在這種鳥身上。沒文化，真可怕。

    “為何繡鳳凰？”

    指腹輕輕摩擦起荷包，天青長睫低垂，臉色于光影中明滅，晦暗難測。

    “因?yàn)樗钇??！?/br>
    我笑嘻嘻回答，自然不能告訴他我是因?yàn)槟呛陚サ摹鞍嬴B朝鳳”夢想才繡的：“我向來喜歡漂亮的東西嘛?！?/br>
    一撥幽光自天青眼中閃過，仿佛秋日的風(fēng)拂過稻田，露出底下亮汪汪的水波。

    “……荷包乃貼身之物，怎可隨意送人？”

    他輕咳一聲，將荷包塞回我手里，鐵抓手早已悄無聲息的移走。

    “好好收起來，莫要弄丟了。”

    我本想告訴天青，其實(shí)心靈手巧的豇豆仙不止這一個(gè)荷包，還有另外十來個(gè)分別繡了孔雀、金絲雀，鸚鵡等等等等，即使這個(gè)弄丟了我也不心疼。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荷包里還有些稀罕的妖界花草種子，于是便乖乖接過來揣進(jìn)袖子里。

    他若因?yàn)檫@荷包平息怒火，也算正好，向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美色如浮云，不要過于追求外表?！?/br>
    天青見我小心動作，又叮囑一句。

    “知道知道?！睕]想到這話會從驚世丑男的嘴巴里說出來，其效果不亞于二郎神告訴我其實(shí)他根本不愛錢，我有些啼笑皆非。

    天青看我一眼，似是清楚我并未聽進(jìn)耳里，嘆了口氣。

    “我明白你救琺瑯心切，然你仙氣不穩(wěn)修為太淺，確實(shí)不適合妖界獨(dú)行?！痹俣乳_口，他的言辭雖溫和許多，卻還是隱隱有不容拒絕的威嚴(yán)，“日后沒有我和你們芳主的允許，萬不可再出天界?！?/br>
    “人家也不想來的嘛?！蔽胰f分委屈的嘟嘴。淺絳說了，求人的時(shí)候要說“人家”，不能說“我”?！罢l讓玉皇大帝要賞人家一百大板的？”

    “你怎么知道這消息？”天青挑眉，十分詫異的看我，“玉帝不過一時(shí)氣話，并未對天兵下達(dá)任何命令。”

    ——娘的！這個(gè)聽風(fēng)就是雨的家伙！

    我在心中把二郎神祖宗十八代連同他家垃圾桶里的蒼蠅都統(tǒng)統(tǒng)詛咒了個(gè)遍。

    “那……我也不能真讓你拿兩萬冊古籍去換琺瑯呀……”有氣無力繼續(xù)闡述動機(jī)，我希望能博取天青的同情和好感。

    “誰告訴你我會用古籍去換？”沒想到天青舒展雙眉，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冰冷的倨傲，“你何時(shí)見我被人脅迫過了？”

    我啞然。

    ——回想起來，幾百年間里我確實(shí)未曾聽他開口說“人家”二字，看來他還真是沒嘗過求人的滋味呀！

    “是黑無常傳你消息的？”天青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凌。

    一提到黑無常仙君，我心里滿是甜蜜蜜水靈靈，于是嘴角一翹，眉毛彎彎俏生生道：“嗯。”

    “……他倒是頗為上心你?！?/br>
    天青淡淡陳述一句，輪廓隱在陰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哎呀，原來黑無常哥哥鐘情于我的事，連天青都看出來了？

    趕緊害羞低頭，紅霞翩翩飛上了脖頸里：“黑……哥哥，對我是很好很好的?！?/br>
    他確實(shí)是數(shù)百年來對我最好的天庭帥哥，因?yàn)樘焱浉绫緛砭土攘葻o幾。

    頭頂沉默了一陣。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動靜，正想抬眼偷瞄，卻聽頭頂傳來輕輕一聲嘆息。

    “黑無常早已訂婚，你，還是斷了念想吧。”

    蝦米？！我大驚抬頭，正巧對上天青一本正經(jīng)的臉。

    強(qiáng)忍吐血昏厥尖叫等系列生理反應(yīng)，我直視他雙目，顫抖著嗓子求證：“……此話，當(dāng)真？”

    天青緩慢點(diǎn)頭，神色堅(jiān)定不移，似有三分惋惜。

    “一千年前他便與南海紫竹仙子有了婚約，還是玉帝欽賜，諸仙均可作證?！?/br>
    一千年前？那時(shí)候我豇豆苗苗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沒想到自己的一腔深情都錯搭在一個(gè)有婦之夫身上，要是被門中姐妹知道了，一定笑掉大牙：豇豆仙子的初戀是何等大的烏龍??！

    我沮喪萬分，悻悻垂肩埋首，眼淚都快掉下來。

    “天涯何處無芳草？”

    天青善解人意拍拍我的肩膀。

    “圣君……”我抬起頭淚眼婆娑看他。

    雖然他還是那么丑，無以復(fù)加的丑，但我很感激他此時(shí)沒有嘲笑我數(shù)落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小豇豆，你還小，不要急著去喜歡，世界很大?！?/br>
    天青仿佛人生導(dǎo)師指路明燈般對我循循善誘起來。

    雖然打從心底里完全不認(rèn)可他說的話，但我還是乖巧抹了淚，柔順點(diǎn)頭。

    自從見過了黑無常和霽藍(lán)，我終于知道天地間還是有能入得了我慧眼的美色。既然黑哥哥身有所屬，那我還可以再去別處開荒拓展嘛。反正不管黑哥哥還是霽藍(lán)哥，都是我的哥我的哥。

    “圣君，既然來了這博陵第，琺瑯怎么辦呢？”

    既然情場失意，商場便不可大意，我擦掉最后一滴淚珠，將話題引到正途上?，F(xiàn)如今我花掉了積蓄，惹毛了天青，又欠下二郎神一大筆債務(wù)，要是還沒能帶回琺瑯，就真是做了一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悲摧買賣了。

    “妖界如今并不太平，而我……”

    天青望著我，有淺淺笑意從嘴角擴(kuò)散開來。

    “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