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輕折，頗有些進(jìn)退兩難的惆悵之意，無奈解釋：“并非在笑話你?！?/br>
    而是覺得她方才的模樣俏皮、可愛。

    趙潯略去后半句，親自為她擦拭了淚痕。因著手生，一不留神在杏眼尾端蹭出紅意。

    迎著虞茉控訴的目光，他拿出畢生耐性，一面溫聲致歉，一面用指腹輕輕揉搓。

    待虞茉面色緩和，唯余鼻尖微紅，他方不解地問：“為何要哭？”

    她咬了咬唇，顧左右而言他：“我渴了?！?/br>
    “你呀?！?/br>
    趙潯短促地輕笑一聲，任勞任怨去外間斟上清茶，心中卻道，虞茉這性子當(dāng)真比皇妹還嬌氣幾分。

    卻非刻意比較，而是好奇。

    好奇是何種環(huán)境養(yǎng)出來的她。

    趙潯思忖著，一面垂眸看向小口抿茶的少女。朱唇被潤澤得飽滿瑩亮，杏眼桃腮，瞳仁清潤，透著股明媚的靈動。

    他不禁想，若虞茉能時(shí)常開懷，便是再嬌縱些，也亦無不可。

    潤過喉，人也舒展開來。

    虞茉忍著笑將茶杯遞還，他卻只傾身放至矮幾，回過頭，用繡了玉蘭的青色方帕為她揩去唇角水漬。

    “嘶。”

    趙潯顯然不常伺候人，力度沒輕沒重，虞茉吃痛，一把拍開他的手。

    他卻反握住纖細(xì)腕骨，神色凝重道：“疼不疼？”

    虞茉登時(shí)破涕為笑，眉眼彎彎，似朝霞明麗，她嗔怪地說：“我打你，你竟問我疼不疼?！?/br>
    見她手心并未泛紅，趙潯勾了勾唇，語氣近乎寵溺：“我不會疼。”

    “咳?！庇蒈詢H存的慍怒早也煙消云散，她指向足有單人床寬大的腳榻，試探地道，“今夜你便睡這里陪我罷?！?/br>
    趙潯：“……”

    此乃通房丫鬟歇息之所。

    虞茉自是不知，可見他沉默，柳眉復(fù)又蹙起，神情委屈。

    趙潯意識到自己拿她沒轍，喉結(jié)聳動一番，頗有些忍辱負(fù)重地開口：“依你。”

    說罷，將外間的被褥抱進(jìn)來，一面鋪床，一面感懷世事難料。

    一月前，他尚是錦衣玉食的東宮之主；如今，莫說天為被地為床，甚至……不提也罷。

    與趙潯的五味雜陳不同，虞茉心情大好，殷勤地勻了他細(xì)麻絲穿花軟枕，還關(guān)切道：“終究不比榻上舒適，你可能睡得慣？”

    “無妨。”趙潯低聲叮囑，“快些歇息，免得夜半被吵醒，精神萎靡?！?/br>
    而后，燭火熄滅，滿室潑墨顏色。

    她竭力睜大雙眼，卻連趙潯的輪廓也瞧不清，又試著醞釀睡意，可甫一閉眼，便晃過手持尖刀的刺客。

    虞茉心中發(fā)怵，悄然挪至床沿，輕喚道：“阿潯?！?/br>
    趙潯應(yīng)聲：“我在。”

    “你呼吸聲太輕?！庇蒈詫⑾掳吐襁M(jìn)被褥，甕聲道，“就好似房中僅我一人，怪瘆得慌?！?/br>
    “……”

    始料未及的緣由，趙潯無奈，“你想我如何？”

    她正等這句話，忙不迭伸出一手，朝趙潯的方向胡亂摸了摸。卻也不知碰到何處，聽聞他悶哼一聲，迅疾地捉住她。

    虞茉順勢撓撓他手心，將披帛遞去：“快扯住這個(gè)，知道你在，我也能睡得安穩(wěn)些。”

    趙潯并未接過，而是蜷縮起身子，深深吸氣。

    被柔軟指腹觸碰到的地方，已然發(fā)生了變化。幸而夜色蒙蒙，無從窺見他紅如滴血的臉。

    “阿潯，快些呀。”她嗓音如同浸了蜜，連不耐煩的催促也顯得動聽。

    他沉默著接過薄如蟬翼的布料，死死攥住，指尖青白，呼吸也略漸粗重。

    而罪魁禍?zhǔn)捉K于心滿意足，雀躍地將披帛纏繞在腕間，香甜入夢。

    --

    虞茉醒時(shí)，仍伸手不見五指。

    一片漆黑中，熟悉的氣息靠近，趙潯掌心微微施力，封緘了她的唇。而后，低沉嗓音擦過耳畔：“有人來了?！?/br>
    聞言，她一顆心高高懸起，克制住驚懼，小幅度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潯撤回手，也許是為了不發(fā)出聲響，他起身退開時(shí)，動作極慢極輕。清冽如竹的氣息縈繞在鼻尖，與她梳頭水的文桔香碰撞、抽離。

    須臾，窗柩“吱呀”作響，如同樹葉刮蹭過紗窗。

    若非在靜謐無聲的黑夜，二人又皆保持清醒，著實(shí)難以察覺。

    來人身手矯健，貍奴般落地，小心翼翼地繞過屏風(fēng)。卻聞見“嚓”的一聲，火折子亮起，本該酣睡的“林公子”好整無暇地端坐于床位，似笑非笑。

    “來了?！?/br>
    趙潯堪稱和氣地招呼道。

    可落入刺客耳中，無異于魔音穿耳，登時(shí)頭皮炸起，果斷轉(zhuǎn)身撤離。

    可他動作更快，幾乎是眨眼的功夫，一抹銀光自指尖劃出，旋即，刺客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以面砸地。

    慶煬單手撐著窗沿翻了進(jìn)來，三兩下剝?nèi)ゴ炭屯馍溃挥闪硪皇虖陌缟稀?/br>
    趙潯隨手掩好床幃，點(diǎn)亮幾盞油燈，吩咐道：“別讓他自行了斷?！?/br>
    “是?！?/br>
    “主子，私庫方位有眉目了?！睉c姜推門而入，面露喜色，“應(yīng)是城南一處山坳?！?/br>
    聽罷，趙潯長袖一揮，眾人會意，默契退至外間。

    他在床前蹲下，語含商量：“審?fù)甏巳耍倚璩龀且惶?，留慶煬和慶姜在楊府照應(yīng)你可好？”

    虞茉屈指撥開床幃，目光落向趙潯微折的眉心，隱隱生出替他撫平的沖動。忍了忍，彎唇笑道：“聽你的意思，若我不應(yīng)，還要專程留下來陪我不成?！?/br>
    趙潯并未否認(rèn)，只靜靜凝望著她。

    偏她一向吃軟不吃硬，羞意漸而爬上耳后，她撣了撣趙潯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叮囑：“早些回來?！?/br>
    “好?！壁w潯不再多言，領(lǐng)眾人去院中審問。

    虞茉睡意全無，干脆起身理好行囊，恰見慶煬端來早膳。是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并碗甜粥。

    她詫異望了望天色，分明還暗著，訝然道：“打哪兒來的？”

    “自是街上買的?！睉c煬朗聲笑笑，“尋常，包子鋪五更天方能開門，這是慶豐從人后廚灶上‘順’來的。”

    虞茉謝不釋口，又瞥一眼院中黑壓壓的勁裝侍從，不自覺放低音量：“你也是從小就跟著夫……他嗎？”

    慶煬：“是啊，恩人姑娘?！?/br>
    因著無需再扮演商賈夫婦，對她的稱謂也從“夫人”變回了“恩人姑娘”。

    她咬一口白糖包，目光在慶煬面上掃了掃，欲打聽些什么，卻羞于啟齒。

    是以趙潯回房取劍，便見她就著慶煬的臉，正神色復(fù)雜地用膳。頓時(shí)心情微妙，故意咳嗽一聲。

    虞茉眼眸一亮，舉起包子：“你吃嗎？”

    圓碟中還有三五個(gè)不曾動過，可她下意識將自己吃了大半的遞去。方覺出不對，欲要收回手，趙潯卻鬼使神差地俯身含住。

    瞳孔漆黑，眼尾上挑，就這般注視著虞茉，啟唇咬了一口。

    好似——

    吃的并非包子，而是她。

    虞茉腮畔燥熱，沒話找話道：“慶豐買了很多，我獨(dú)自吃不下，不如拿給他們分了吧？”

    甜意在舌尖化開，趙潯眼神軟了軟，朝慶煬頷首：“再去買些分給他們?！?/br>
    說罷，在虞茉身側(cè)坐下，淺淺喝了兩口她的粥。

    待用過早膳，趙潯不得不動身。虞茉主動為他系好荷包，目送一行人離去。

    慶姜從屋頂躍下，隔著軒窗請示：“主子交代說，恩人姑娘若是閑不住，可以四處逛逛?！?/br>
    “楊府中人呢？”

    “女眷昨日跑了?！睉c煬插話道，“楊府現(xiàn)下被我們的人看著，不能再安全?！?/br>
    虞茉對本朝律法一無所知，隨口問：“如果被抓住，會是什么下場？府中仆從呢，又當(dāng)如何安頓？”

    “輕則流放，重則——”慶煬比了個(gè)抹脖子的動作。

    她心跳驟快：“這般嚴(yán)酷?！?/br>
    虞茉不知，楊府所犯罪行并非簡單的受賄或是刺殺朝廷命官。而是謀害當(dāng)朝太子，等同于叛國。

    慶煬見她面色微變，詢問：“可是瞧那楊四小姐不順眼，屬下去將人抓來給您出氣。”

    “不可?！庇蒈灾讣庵刂仄胧中?，急聲勸阻，“我與她無冤無仇，莫要亂來。”

    古代刑罰所帶來的沖擊，令她徹底失了興致。別過侍從，兀自回了里間，望著腳榻上尚未疊起的薄被出神。

    虞茉心亂如麻，怔怔地想，她當(dāng)真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時(shí)代了么？遠(yuǎn)離京城，當(dāng)真意味著永久的安逸么？

    婚約，當(dāng)真要解除么？

    眼前似是一面糊滿水霧的鏡子，如何擦拭，也始終朦朦朧朧。

    --

    等趙潯披著月色而歸，已至深夜。

    他換了一身藍(lán)色云紋長衫，見虞茉無精打采地枯坐著，忙問：“為何還不歇息？”

    “你不在，我睡不著?！?/br>
    語罷，她醒了醒神，紅著臉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平日聽?wèi)T了聽你念話本，總之，你別多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