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能向江辰打聽，可她暫且誰也不想相信。

    他因何要欺騙自己......

    一路行來，分明有諸多時(shí)機(jī)可以坦白，甚至是床笫之間，待情至濃時(shí)提上一提，總好過被她猝不及防地撞破。

    虞茉輕撫心口，悵然若失，不知該何去何從。

    茶攤內(nèi)，江辰連喝半壺潤(rùn)喉，見虞茉久去不回，偏過頭來。身形曼妙的小娘子面色蒼白，盈盈立于樹下，若能綻顏一笑，便幾乎與他懷揣的畫卷重合。

    他當(dāng)即起身，快走幾步：“虞meimei，你當(dāng)真無事？今日又是為何來大佛寺？”

    虞茉說不出口，望著他不言語。

    在此瞬間，舊時(shí)最為厭煩的詩文，從未費(fèi)心去記的頌詞——譬如“雙瞳剪水”，譬如“驚為天下人”，一股腦涌入江辰腦海之中。

    “咳?！彼嫔俣炔粻?zhēng)氣地泛紅，移開眼，故作鎮(zhèn)定道，“我母親很擔(dān)心你，我、我也是。你可知道，每逢你的生辰，母親便派畫師去往螢州，繪一副留作紀(jì)念。不知不覺，積攢了十三副?！?/br>
    “江夫人......”虞茉倏地抬眸。

    她曾以為，趙潯是江家人，他既知曉自己尚且活著，等同于江父江母亦不必真正擔(dān)憂。

    但此刻需得全數(shù)推翻。

    于是，虞茉輕輕柔柔地問：“江公子如何知曉我沒死，且還來了京中？”

    江辰無意隱瞞，細(xì)說道：“當(dāng)時(shí)，聽聞你滾落山崖，我隨兄長(zhǎng)即刻去往螢州。明為吊唁，實(shí)則是查探原因?！?/br>
    搜尋無果，江、溫兩家皆以為她香消玉殞，溫太傅更是臥床不起。

    可忽而有一日，溫太傅向江府遞了拜帖，將寫有虞茉近況的密信告知江夫人。因信中交代要秘而不宣，唯溫府嫡系與江氏夫婦并曾有一紙婚約的江辰知道。

    “原來如此?！?/br>
    虞茉認(rèn)真回想，憶起彼時(shí)自己與趙潯雖有朦朧好感，但僅此而已。她一心想遠(yuǎn)離紛爭(zhēng)，趙潯也承諾將她安頓在蒼州，是以并未起封鎖消息的念頭。

    江辰又道：“我本想去尋你，可邊關(guān)起了sao亂，加之父親傷勢(shì)未愈，恐出岔子，便從螢州徑直改道?！?/br>
    實(shí)則，他派了二十暗衛(wèi)查探虞茉去向，皆被不痛不癢地譴回。

    雖有疑慮，奈何身不由己。

    頓了頓，江辰問：“我母親最是憂心你，若是得空，不如隨我一道回去江府？”

    既搬出江夫人，虞茉便難以推拒，她也的確不想見到趙潯，思忖過后，輕輕點(diǎn)了頭。

    文鶯有意相勸，卻被江辰投來的眼神所震懾。

    論武力，尋常侍衛(wèi)豈能贏過真正在戰(zhàn)場(chǎng)廝殺過的小將軍。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日頭熱，小姐還是快些進(jìn)馬車?！?/br>
    虞茉自然不會(huì)強(qiáng)撐，轉(zhuǎn)頭相邀：“那便一同坐車去江府?！?/br>
    江辰吹響哨音，馬兒似通人性，如若銀光，疾步消失在蔥郁林間。他掀開車簾，示意虞茉先請(qǐng)，目光掃過車轅的徽記：“這是......霍府的馬車？”

    “我如今住在霍府別院里?！?/br>
    說完，虞茉不禁猜測(cè)，難不成趙潯實(shí)乃是霍家的小世子。

    可她已然見過霍源，遂又否定。

    胡思亂想中，江辰在一桌之隔處坐定。他明顯有些局促，但眼眸明亮，盛著直白的笑意，教人無端想起了搖尾乞食的小狗。

    他話也密，閑談道：“你不記得我了，對(duì)吧？”

    虞茉回過神，“嗯”一聲。

    江辰大抵聽聞了她的“死因”，眉目帶著冷峻，亦含有幾不可查的自責(zé)：“早知你處境如此艱難，便不該將你留在螢州?！?/br>
    她本不欲多提“失憶”，聞言，倒正巧勾起了好奇心，遂敞開了說：“我的確不記得你了，卻不是因?yàn)槟阄医?jīng)年未見，而是我因故失憶了?！?/br>
    聽后，江辰眼底閃過一絲戾氣，喉結(jié)翻滾，久久不語。

    “乳母告訴我，舅舅曾想將我接回溫家，但卻不了了之?！庇蒈詥枺皞€(gè)中內(nèi)情，你可聽江夫人提起過？”

    “嗯。”

    初回，應(yīng)是溫母安葬之時(shí)；次回，則在江辰對(duì)畫卷一見傾心時(shí)。

    溫舅舅與江夫人皆遣親信去接，可虞長(zhǎng)慶說什么也不愿放人。若是硬來，被京中同僚恥笑便恥笑了，偏偏她自己想留在螢州。

    失了生母，生父則成了世間最為親近之人，螢州虞府才是原身的家。

    天下豈有生來便不渴望父母之愛的孩子？

    但等原身徹底失望，卻為時(shí)已晚。

    也因于此，從前，江、溫二家并不知原身真正的處境。只盼著她年歲漸長(zhǎng)，能以議親為名，光明正大地迎回。

    江辰“贏過”溫啟，得以延續(xù)這樁婚約，正是因了虞長(zhǎng)慶不喜將女兒嫁回溫家。

    思及此，他舔了舔唇，嗓音弱下：“虞meimei，你和溫啟......”

    虞茉揚(yáng)眉：“落雪表姐說，表兄暫且不在京中，我還不曾見過他呢?！?/br>
    “那就好?！苯矫摽诙?，又紅著臉道，“那就好巧?！?/br>
    溫啟生得眉目清秀，學(xué)識(shí)亦繼承了太傅之風(fēng)，頗受京中貴女追捧，爭(zhēng)著追著喚其為“才子”。

    他雖上了學(xué)宮，亦師從大儒，卻僅是脫離了莽夫之流。若虞meimei教溫啟那書呆子勾去了，可真是氣死個(gè)人。

    淺淺松一口氣，但猛然憶起趙潯。

    “......”江辰胸中郁滯，咬牙切齒地想：儲(chǔ)君身份尊貴，更是一眾年歲相當(dāng)?shù)母唛T子弟中，形容、學(xué)識(shí)、武藝最為出挑者，這如何能比？

    他“嘭”地捶桌，將微微愣神的虞茉驚得睜圓了眼。

    “呃?！苯綋狭藫项^，干巴巴地道，“我活動(dòng)活動(dòng)腕骨。”

    “哦......”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漸也變得熟絡(luò)。

    虞茉短暫拋卻憂思，聽江辰說起過往的趣事，或是在邊關(guān)時(shí)的所見所聞。

    待到了江府，他抻了抻懶腰，看文鶯將虞茉攙下。

    門童忙迎了過來，喜出望外道：“四公子，您怎的提前回來了。”

    又看向自家公子身側(cè)神仙般的人物，訥訥地問：“這位是？”

    江辰咽下“未婚妻”幾字，沉著聲，十分矜持道：“我母親口中常提的虞姑娘?！?/br>
    “少夫人！”門童清脆地喊著，欠身，“少夫人小心臺(tái)階，少夫人慢些，少夫人......”

    他直羞得面色黑紅，故作斥責(zé)道：“瞎嚷嚷什么，一邊兒去?！?/br>
    虞茉雖覺尷尬，但不便展露，沒再看欲言又止的文鶯，昂首挺胸，隨江府丫鬟入內(nèi)。

    --

    江夫人生得柔婉，與溫憐氣質(zhì)相近，無外乎能結(jié)為閨中密友。

    再觀江辰，雖滿身炙熱的少年氣息，五官卻肖似其母親。假以時(shí)日，膚色再蔭白些許，便又是無雙公子。

    聽聞熟悉的腳步，江夫人頃息間回眸，詫異之中帶著真切的笑：“你怎么——”

    話未問出，瞧見幺兒身后的小娘子，不禁潸然淚下，徑直越過了江辰，將人抱?。骸败詢?，你總算肯出現(xiàn)，是幾時(shí)來的京城？”

    “母親”的懷抱，比預(yù)想中愈加令她觸動(dòng)。

    短短幾息的時(shí)間，虞茉眼前閃過溫母柔和的笑，還有穿越之前系著圍裙的忙碌背影。

    滿腹委屈登時(shí)有了宣泄口。

    虞茉難以自制，回抱住江夫人，壓抑地哭了起來。

    江辰瞠目結(jié)舌地立在原地，還是大丫鬟捻著帕子將主子們勸開，好容易哄住，進(jìn)去內(nèi)廳說體己話。

    既成了多余的那個(gè)，江辰斟過茶，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于下首，靜聽她們敘舊。

    虞茉將螢州舊事毫無保留地道出，也趁勢(shì)提了外祖退親一事，好敲打敲打江辰，莫再把“未婚妻”、“少夫人”此類的稱謂與她聯(lián)系。

    豈料江辰當(dāng)即變臉，撩袍欲往外走：“我現(xiàn)在便去溫府，如何能未經(jīng)允許便搶了我的未婚妻，難不成，還真要虞meimei嫁給溫啟么。”

    “逆子，你給我站住?！苯蛉藷o奈解釋，“大家伙兒都以為你虞meimei遇害，溫老爺子吊著一口氣來談退親，我能不應(yīng)？”

    “江公子，我無意嫁與表兄，也著實(shí)不想談?wù)撚H事?！?/br>
    她委婉道，“眼下只盼著能將母親從虞家祖墳中遷出，了卻遺憾?！?/br>
    江辰氣焰頓消，雖不情愿，仍是坐了回去。

    他想問問，虞茉是否心有所屬，而那人是否便是趙潯。

    可江夫人擺了擺手：“好了，你先去換身衣裳，我同你meimei有要事相商。”

    “......嗯?！?/br>
    一只腳踏出房門，江辰回眸，不大放心地道，“虞meimei，今夜便宿在府里罷?！?/br>
    溫家不能去，恐會(huì)令他們?yōu)殡y；霍府不便回，像是輕易就原諒了趙潯。

    而江家，分明陌生的兩個(gè)人，卻有特殊且親近的身份，怪別扭。

    虞茉實(shí)則想歇在客棧，是以為難地看向江夫人。

    后者忙解圍道：“急什么，天光還大亮著，一會(huì)兒慢慢說。”

    等勸走了江辰，江夫人獻(xiàn)寶似的取出一摞畫卷，眉眼含笑：“這是你十五歲，這是你十四歲......這是你三歲?！?/br>
    至于十六歲生辰所繪，被江辰偷了去，金子寶貝般的隨身攜帶。

    虞茉細(xì)細(xì)打量，見畫中人神情舒展，比起原身，倒與她更為相像。

    正奇著，聽江夫人慨嘆：“怪我粗心大意。你八歲那年，畫師繪了副垂淚圖，瞧著不喜慶，我便隨口提了幾句。誰知往后，張張畫像，他皆自行改為笑顏。若我早些察覺你過得不好，興許也能令你少受些罪?！?/br>
    果然，獨(dú)有一副，極盡清麗的眉眼間團(tuán)著愁緒。

    她透過少女稚嫩的面龐，瞬時(shí)聯(lián)想起病逝前夕的溫憐，也難怪江夫人會(huì)在畫師面前吐露怨言。

    靜默片刻，虞茉重又揚(yáng)起笑，談及虞長(zhǎng)慶一家上京之事。

    江夫人愛憐地?fù)徇^她的發(fā)頂，正色道：“你既想通了，只管交由我們做長(zhǎng)輩的來對(duì)付他。不論如何，他是你的生父，不該由你出面，懂嗎？”

    “懂?！彼郧蓱?yīng)聲，“姨娘和meimei，我親自處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