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初次遇到仙人，是在十年前的河南大旱。那時老天爺大半年沒有下雨，城外連黃河都干了，官府的賑濟只是杯水車薪。老朽無可奈何，只有擔(dān)著家當(dāng)隨村里人逃荒；走了幾十里后實在是走不動了，此時天上華光閃耀，便降下來了一位奇裝異服的仙人?！?/br>
    世子的嘴角微微抽搐，卻沒有說話。

    “仙人身形高大，氣度非凡，卻很是和氣。他用仙術(shù)救活了幾個快要餓死的孩子，又教我們辨別野草、挖掘田鼠、防止疫病、尋找水源。他還天天告訴我們一些奇奇怪怪的話，現(xiàn)在也很難明白……”

    說到此處，參云子也不由停了一停。即使他對這些嬌生慣養(yǎng)優(yōu)渥之至仙人抱有莫大的嫉妒乃至隱約的怨恨，卻也不能不承認仙人的好意。相隨仙人的數(shù)十日中，他靠著口舌靈便舉止得宜常常近前侍奉，也因此在無意中得知了許許多多玄妙高深的隱秘，甚至一度真心相信過仙人的許諾。不過……

    “仙人曾經(jīng)答應(yīng)我們，要建成一個人人都能保暖的世界。”參云子漠然道：“可惜，旱災(zāi)持續(xù)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仙人帶著我們向南走，一路上看的東西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乃至形容消瘦。我們都很擔(dān)心仙人，所以悄悄為他準(zhǔn)備了一點rou末做膳食。但仙人發(fā)現(xiàn)之后，卻驟然大驚大哭，仿佛遭了咒詛。到了當(dāng)天晚上，仙人便兵解升天了，留下的只有這一本神書……”

    穆祺：？?。。?！

    ——什么rou末能讓人吃了之后大驚大哭精神徹底崩潰？為什么那位前輩寧愿拋棄任務(wù)也要以兵解這樣暴烈的方式強行回歸？

    無怪乎前輩會留下這么一本要命的手冊——在精神崩潰近乎于瘋癲的關(guān)口，誰還顧得上系統(tǒng)的規(guī)矩？！

    半路拋下任務(wù)拋下流民一走了之，委實有些不負責(zé)任。但想想這倒霉蛋近乎于恐怖的遭遇，似乎又很難做出什么過分的指責(zé)——不過，飽含著后世機密及技術(shù)簡要的手冊居然落到了一群同樣被饑荒折磨得近乎瘋狂的流民手上，那后續(xù)的結(jié)果就不難揣測了。

    穆祺只能長長吸氣，勉力做最后的嘗試：

    “交托給你神書的那位仙人應(yīng)該說得很清楚，所謂的‘仙境’，也是由人力建設(shè)的……”

    你哪怕帶著流民造反割據(jù)發(fā)展生產(chǎn)力也行呀！怎么就走上了這么一條魔幻劇情了呢？

    這句話說得情真意切，但參云子只是哂笑。他也懶得和這不解世事的仙人辯駁什么人造不人造的問題，只是問了一句話：

    “那么請問，建設(shè)這樣的仙境需要多久？”

    穆祺立刻啞口無言了。他總不能告訴對方，僅僅為了給他口中的“建設(shè)”打造基礎(chǔ)，就要消耗數(shù)以千萬計的性命、上百年的光陰，整個文明最為杰出者一生的心血吧？

    ……喔對了，就算消耗了這么多，這么珍貴的東西，這個基礎(chǔ)也是未必建設(shè)得起來的。歷史的機遇會不會長久的眷顧一個民族，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仿佛一眼看出了仙人的尷尬與無措，參云子嘴邊的譏笑加深了。他整整衣袖，向天空遙遙一指，用意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相對于苦心竭力為一項遙不可及的事業(yè)犧牲，他還不如直接飛升去享受早已建成好的新世界。仙境是不是人造的無關(guān)緊要，他能不能享受到才是最緊要。

    ——簡單來說，道爺要潤了！

    即將潤往神國的道爺將那本珍貴的神書放在懷中，順便看了看上面的實時計時——從時間上來看，他的忠實信徒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想傾吐一番自己憋悶已久的往事，但也不值得為此耽擱時間。

    他慢條斯理開口：

    “……那么，就請兩位上路吧?！?/br>
    穆祺下意識皺了皺眉：“你要做什么？”

    “飛升的事情終究是機密，我可不想有外人腳跟腳的上來，打攪我等在仙境的清靜?！眳⒃谱訉嵲拰嵳f：“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有對不起兩位了，還請兩位不要掙扎，否則會比較痛苦?！?/br>
    他拍了拍手，領(lǐng)著世子走到此處的小太監(jiān)緩緩走了過來，從衣袖中取出一條驢皮口袋，表面猶有烏黑的油漬。

    這顯然就是參云子辛苦提煉出來的高燃值油膏，混合了硝酸鉀等氧化劑后威力倍增，沾上一點就能燒成火棍。參云子的下屬早已經(jīng)過秘密訓(xùn)練，將火焰焚身視為升入天國必經(jīng)的考驗，因此絕無畏懼可言。一人不畏死百人皆辟易，不要說穆國公世子那點花拳繡腿，就是錦衣衛(wèi)來了，今天也攔不住這一場烈火。

    思善公主面色慘白，只能死攥住樹枝站在原地。倒是世子注視了油膏片刻，搖了搖頭：

    “尊駕非要用他人的性命做飛升之階了？”

    “上仙何必費此口舌？我早已探查清楚了，你們在塵世是用不了法術(shù)的！”

    “在下本來也不會什么法術(shù)?！笔雷拥溃骸安贿^，我還是說一句謝謝?！?/br>
    參云子冷冷道：“上仙被嚇得瘋癲了么？”

    “我一向如此，不用別人嚇唬。”世子語氣平靜：“當(dāng)然，我總是要感謝你的。感謝你幫我證明了某個一直不能明白的觀點——原來只有技術(shù)與器物，終究是沒有用處的！”

    說罷，他反手從腰間摸出了一節(jié)小小的竹筒，對準(zhǔn)方位輕輕一按——御前不能帶有任何兵刃，連木制的機關(guān)也不允許；但這竹筒里安裝的卻是一個小小的電機，里面放置了三根涂抹過□□及箭毒木汁液的木刺，隨手可以激發(fā)。

    ——不就是降維打擊么？誰不會呀？！

    大概是神書中還沒有來得及提到植物性的毒素，在一陣嗖嗖風(fēng)響之后，兩位預(yù)備齊全的潤人只來得及看了看刺穿了衣服的木刺，隨后便兩眼一翻，軟軟昏死在地。

    ·

    穆祺放下了竹筒，隨意掃了一眼兩個昏死的人，不覺搖了搖頭——說實話，這三支毒刺放了這么久，效果如何已經(jīng)很難說了。但赤手空拳的似乎并不方便補刀，再說，參云子的計劃似乎也生效了——

    穆祺看了一眼遠方驟然騰起的耀眼火光，從鼻子中長長出了口氣。

    “還請公主去安全的地方暫避吧，臣還要去火場看看呢?！彼虮蛴卸Y的勸告思善公主：“君父有難，忠臣孝子怎么能不挺身而出呢？”

    聞聽此言，思善公主臉色不由微微一綠——說實話，方才唇槍舌劍一通交鋒，她是真沒看出這位“世子”對自己的親爹有什么忠孝之處。但到了現(xiàn)在還能爭辯什么？她趕緊答應(yīng)了下來。

    在即將離開之時，思善公主終于想起了要緊的事情。她左右望了一望，低聲道：

    “這位大人，今天的事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說罷這一句，公主提起裙子，快步往小路上去了。

    ·

    參云子的杰作果然厲害，等穆祺狂奔到無逸殿前，這座偌大的殿閣已經(jīng)陷于熊熊烈火之中；而局勢已經(jīng)是混亂不堪，到處都是叫喊、驚呼以及嘶聲力竭的命令。雖然四處救火的人群遠遠不斷擠來，但火勢蔓延之快，卻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火光乍起后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大半座宮殿都成了火海！

    眼見半邊天都已經(jīng)被紅光點燃，穆祺氣喘吁吁推開喧鬧的眾人，拉過站在前方的黃公公大聲斥問：

    “怎么還不救火？皇上呢！”

    黃公公汗流滿面，忍不住出了哭聲：

    “皇爺還在里面！沒有人沖得進去！”

    高燃值油膏是和你開玩笑的？這玩意兒點燃后直接就是近千度的高溫，潑水都無濟于事。如今宮門早就被火焰封住，沖進去也只能找死而已！

    想到此處，黃公公又恨又怕，哭聲愈發(fā)響亮，幾乎不能言語——大太監(jiān)的生死就寄托在皇權(quán)之上，一旦飛玄真君御龍賓天，他們也該去殉葬了。

    穆祺還想問問火場的好歹，但越問這太監(jiān)越是哭泣，儼然是心如死灰，無力掙扎的模樣。眼看著火焰還在迅速擴張。他實在等不下去，反手搶過身邊小太監(jiān)端來的一盆涼水，直接往黃公公頭上一倒：

    “哭哭哭！皇帝死了有你哭的時候！皇宮還有沒有逃生的渠道！”

    黃公公被澆得兩眼發(fā)直，下意識回答：

    “沒有了，沒辦法了！都派人查過，全部被火封住了——”

    顯然，參云子往來禁苑這數(shù)十日也不是吃素的，人家勘查地形監(jiān)視近臣，制定的圍籠烤豬計劃確實是天衣無縫。飛玄真君就算是長了翅膀，今日也飛不出他的謀算。

    說實話，穆祺對真君并不如何感冒，更沒有拼死相救的雅興。但以現(xiàn)在的局面，顯然是不適合來一場政治大變，能撈還是得撈一把。他左右一望，斷然開口：

    “宮中只是燒了主殿和西面的配殿，東邊的配殿尚且完好?；噬媳囟ň驮诶锩?！”

    黃公公詫異道：“你怎么知道？”

    “因為如果皇帝不在東配殿，那現(xiàn)在早就是八分熟了！”穆祺冷冷道：“怎么，你很希望皇帝變成八分熟嗎？”

    黃公公：…………

    即使在莫大的恐懼與震撼中，黃公公依然感覺到了匪夷所思的錯亂與茫然：

    臥槽，這應(yīng)該是大不敬吧？！

    可惜，現(xiàn)在沒有人能顧慮到這個大不敬了。世子反而轉(zhuǎn)過身來，直接從身邊拖過一個喊叫著四處奔跑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厲聲下令：

    “立刻給我找一批人來！必須打開東配殿的逃生通道！”

    指揮使愣了一愣：“怎么打開？到處都是火，就是叫人送死也沒有用——”

    “老子叫你們?nèi)ニ退懒藛?？”世子勃然大怒：“還在這里浪費時間！給老子把禁苑西北角的那幾根鐵棍搬來，標(biāo)著飛玄真君二號的就是！”

    木訥呆滯的黃公公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你是要——”

    穆祺再不理睬這些弱雞的唧唧歪歪，他徑直轉(zhuǎn)身望向火海，隨后高高舉起右臂，翹起一只大拇指，迅速估算出了距離。

    “很好！”他斷然道：“等東西一運到，立刻就動手！”

    “——向?qū)m廷禁苑，開炮！向無逸殿，開炮！向飛玄真君，開炮！”

    第61章 任命

    三支飛玄真君二號來得恰恰是時候, 當(dāng)時大火已經(jīng)完全不可控制，雖然外面人山人海，但別說沖進去搶救飛玄真君, 甚至都擋不住火星火苗隨風(fēng)濺射，引燃四處的木制建筑。也就是此前剛下過幾場雨空氣尚且濕潤，否則整個禁苑都要被大火點燃了。

    等到三枚火箭匆匆送來, 穆祺立刻命人安放火箭校正方位, 同時親自動手，將火箭頭部換成實心的鐵殼子——為了配合煙花效果, 原本在火箭上配備的只是容易破碎的薄鐵片, 但現(xiàn)在改換彈道后用來轟開火場，這種破片炸彈一樣的東西就很不合時宜了。薄鐵片破碎會炸開金屬風(fēng)暴一樣的漩渦, 搞不好會把不知何處的飛玄真君給直接扎成一只超大號的刺猬。

    確定發(fā)射距離后，在旁邊磨蹭的黃公公終于猶猶豫豫靠了過來：

    “世子，這是不是……”

    這玩意兒的威力他是知道的, 炸開火場當(dāng)然毫無問題，但稍稍出點差錯送飛玄真君上天也是毫無問題。總不能你們但管人駝不管人死，一發(fā)就給朝廷換個新皇帝吧？

    世子盛氣凌人的看他了一眼, 黃公公不敢再說話了。

    做好最后的調(diào)試之后, 穆祺親自點燃了火箭的引信，并喝令眾人退后。隨后暴烈響聲震耳欲聾，一條火龍噴涌而出, 徑直撞開沸騰蔓延的熊熊火海, 炸開了一片四散崩裂的空地。

    不過，在這種倉促的臨時調(diào)整中, 有些重要部件還是不好改動的。所以，在無數(shù)震撼惶恐的注目之下, 爆炸開的火箭噼啪作響異彩紛呈，自火場里冉冉升起了四個大字：

    【真君萬歲】

    驚駭圍觀的眾人：…………

    ·

    漫天火焰上懸掛一個【真君萬歲】，怎么看怎么有點瘋瘋癲癲的黑色幽默。但現(xiàn)在大概也沒有人能欣賞這種高級的詼諧了；眼見火場終于被炸開出口，等候在外的錦衣衛(wèi)心腹們發(fā)一聲喊，趕緊捂住了口鼻沖進火場，四處搜尋火焰未滅的殘垣斷壁，大聲呼喊著不知在何處的皇帝陛下。

    大概飛玄真君真有什么天命在身上吧，連火德星君也要嘆息一句格外的難殺。幾個侍衛(wèi)沖進東配殿后四處翻找，居然在側(cè)殿坍塌的廁所里發(fā)現(xiàn)了真君的蹤跡——從種種跡象判斷，皇帝大概是在參云子法會的半中突然腹痛，所以悄悄離開了儀式到廁所中噴射庫存，于是僥幸躲過了第一波的無差別大燒烤。為了吸附臭氣掩蓋聲響，宮中廁所都存有大缸的清水木炭，這些玩意兒恰恰中和了后續(xù)火場的高溫和毒氣，居然保住了真君的一條老命。

    不過也只是保住一條老命而已，侍衛(wèi)在一片狼籍的廁所中翻找許久，終于在坍塌的土墻后找出了已經(jīng)被埋得半死不活的飛玄真君，又驚又嚇又被高溫炙烤，基本人也差不多要蹬腿了。等大家七手八腳的將還光著屁股的皇帝刨出來，強撐著一口氣的飛玄真君左右看了一眼，隨即將頭一歪，直接失去了意識。

    皇帝死了大家的烏紗都是岌岌可危；但既然皇帝還有一口油氣，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說多了。驚魂稍定的重臣們立刻定下心神，與幾位大太監(jiān)及錦衣衛(wèi)陸指揮使商議了一句，立刻讓人將皇帝護送到禁苑中尚且安全的宮室，并迅速派人快馬馳奔太醫(yī)院，將當(dāng)值的太醫(yī)統(tǒng)統(tǒng)抓來頂數(shù)，又安排人手盯住京中的防衛(wèi)，竭力彈壓住局勢——“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在場的未必有幾個是忠臣，但大家現(xiàn)在都是皇權(quán)這根繩上掙不脫的螞蚱，不設(shè)法穩(wěn)住當(dāng)下這危在旦夕千鈞一發(fā)的的形勢，所有人搞不好都得一起升天！

    ——這么說吧，上一個在火場中升天的還是前朝建文皇帝。而從建文舊臣的遭遇看，他們還不如跳進火場一起走了呢。

    送到了禁苑西北的一處僻靜別院之后，幾位德高望重的太醫(yī)終于連滾帶爬的來了。幾個老頭頂著一眾巨佬灼灼閃耀的可怕眼神望聞問切，終于拼死拼活開好藥方熬好了藥，由李再芳親手灌了下去。

    大概是受傷并不算重，服藥之后只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飛玄真君便呻·吟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見皇帝已經(jīng)醒來，等候多時的諸位大佬終于可以放下一半的心，而預(yù)備了許久的那副眼淚也隨之奔涌而出，各個伏地哀戚悲不自勝，要在圣上眼前親自表演自己的拳拳忠愛之心了。

    大概是被哭聲驚擾，飛玄真君終于緩緩側(cè)過頭來，張口呼喚：

    “啊，啊?。　?/br>
    正在盡心哭泣的諸位大佬：？！

    大家茫然抬起頭來，在淚眼朦朧中看到了皇帝霍然睜大的眼！

    飛玄真君萬壽帝君赫赫片刻，面色亦隨之扭曲，仿佛是驚恐駭異不敢相信。但他醞釀許久，還是只有幾聲短促而模糊的急躁呼喚，根本無法分辨：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