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日漸炎熱，循例宮中的冰塊只有在立夏那日方可啟用。按照禮部官員的說辭，“立夏小滿火燒天，欲動身先汗如雨。”開窖的日子便定在了四月初五。這日茹淑女一如既往的坐在后花園和我談笑，永和宮的后花園雖不比御花園氣派，但也是奉旨敕造的，依舊輝宏無比。閑聊間，乍聽她提及最近的朝堂不太安分。

    我朝自洪武建國起，所有皇子授金冊金寶冊封親王起，務(wù)須離開京城到屬地就藩?！傲芯舳慌R民，食祿而不治事?！边@也從根本上杜絕了宗室亂政的根源。臨朝掌權(quán)的無非是后宮的外戚和權(quán)宦。而靜淑女的哥哥、戶部尚書周錚既是皇家門里的親臣，又是朝堂上的權(quán)臣。在皇帝曖昧態(tài)度的縱容之下，日漸驕縱猖獗起來。

    前朝的官員也分作了以東林黨首趙楠星和戶部尚書周錚兩大派，雙方的門人弟子交朋結(jié)黨，已演變成激烈的黨爭。他們之間互不相容，依附于自己一派的就姑息縱容，如果是另外一派就排擠打擊。一時之間朝堂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

    朝堂這個地方，無論從后宮的妃嬪口里提起過多少次，總是有著難以言明的畏懼和敬而遠(yuǎn)之。而對于所有朝廷大員來說，皇帝是可以隨手賜予他們榮華富貴的恩人，又何嘗不是一句話，可以收回所有榮耀恩典的仇人?；实塾凶约旱闹饕庖娊?，大臣們只能揣測和順從，卻不能違拗。即便是扶持皇帝登上帝位的太后亦是如此，母子之私，遠(yuǎn)沒有君臣大義來的要緊。

    皇帝素日里的喜怒哀樂無時無刻不牽動大臣們的心弦，恩威交織，大臣們卻不能奈皇帝何。我想這才是大臣們畏懼皇帝的真正原因。

    而黨爭之禍，是除了藩鎮(zhèn)割據(jù)和宦官專權(quán)外的又一大禍端。

    果然皇帝匆匆地趕到了后花園，見茹淑女也在，他兀止住了腳步。眉頭卻是緊皺，面上訥訥不善。目光巡蕩在茹淑女的身上，她自然知曉其意，尋了個理由，識趣的退了下了。皇帝踱步到我跟前剛一落座，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這才朝我道，“近來朝政冗繁，不免冷落了你?！?/br>
    我起身一福道，“嬪妾勞皇上惦念著?！庇株P(guān)切的詢問道，“看皇上臉色憔悴，可是著了風(fēng)寒？傳太醫(yī)瞧過了么？”

    皇帝搖頭道，“朕患的是心病，太醫(yī)使不上力，朕也沒有傳過他們?！?/br>
    我卻微微笑道，“太醫(yī)使不上力，治不好皇上的心病，嬪妾倒想一試?！蔽乙贿呌檬种冈诨实鄣氖直成先嗄螅贿呎f道，“這漢朝的外戚，魏晉的士族，隋唐的門閥，宋朝寒門士子，還有我朝的文官集團(tuán)。結(jié)黨無處不在，皇上又何必為此憂愁?！?/br>
    皇帝“吁”了口氣，唇邊都是笑意，“原來你都知道了？”說著也道，“歷代帝王最恨結(jié)黨，也最怕結(jié)黨，乘隙結(jié)黨最是大病。一旦拉幫結(jié)派就必然產(chǎn)生私利和大規(guī)模矛盾沖突。進(jìn)而產(chǎn)生更多的黨羽，出現(xiàn)更大規(guī)模的謀取私利、包庇和利益紛爭，以至于為禍朝政?！?/br>
    我也附和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和黨爭，英明的君主會有效利用和平衡各方利益，畢竟‘水至清則無魚’?！?/br>
    皇帝淡笑道，“沒想到這么大個宮里，竟數(shù)你看的最透?！闭f著飲了一盞茶水，稍緩了語氣，朝卿黛微一揚手道，“這碧螺春味道太淡了，去換杯武夷的大紅袍來。”

    皇帝意欲讓她們避嫌，卿黛應(yīng)下，引著在旁侍候的宮女內(nèi)監(jiān)都退下了，唯有皇帝與我四目相對。斟茶這活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方要起身親自為他篩選茶葉，皇帝按住我的手道，“你先坐下，聽朕說?！?/br>
    我?guī)е鴾\淺的笑容，在一旁聽著他細(xì)細(xì)道來，“昨個周錚仗著朕的寵信，在街口縱容底下的家奴打死了人。今個在朝堂上大理寺少卿又給五軍都督府的人進(jìn)言，說是要把人調(diào)到遼東戰(zhàn)場上去，為國效力。就為了這兩件事，今天在朝堂上鬧得很兇?！?/br>
    我搖頭問道，“臣妾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何關(guān)聯(lián)?！?/br>
    皇帝卻道，“當(dāng)真不明白么？只需看這件事中誰的收益最多，便可猜測出是誰做的?！?/br>
    我笑道，“這不是大理寺的堂官們捯飭案件時，常用的排除法么？”

    皇帝冷笑道，“是啊，這是他們自己平時審案的辦法。如今放在自己身上，卻糊涂了起來?？梢娺@人吶，都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說著又道，“文臣結(jié)交武將，向來是有謀反的嫌疑。一個小小的從四品大理寺少卿，串聯(lián)拱衛(wèi)京畿的京衛(wèi)何意？必是受人指使，而他又是周錚的門人，可見周錚意欲染指軍政?！闭f著又道，“軍權(quán)一直是與朝政剝離開的，被朕緊緊握在手里，也是朕的立國根本。如此看來，再任其發(fā)展下去，怕會動搖了朝廷的根基?？上Х讲烹迯逆藤F人那里出來，她竟然讓朕仿效唐代宗，做一個大度量的皇帝。還說什么‘不癡不聾，不做家翁’?！?/br>
    我忙為嫣jiejie開脫道，“皇上知道的，嫣jiejie為人向來寬厚?！?/br>
    皇帝卻不堪重任的道，“這就是她的幼稚之處，她以為遇見問題時，像鴕鳥那樣那樣把頭埋進(jìn)沙子里眼不見為凈，就可以避開問題，殊不知這樣做問題只會越來越多。”說著又道，“我朝經(jīng)歷萬歷爺?shù)牡≌⒁呀?jīng)不堪重負(fù)了，如何教朕能忍？”

    我試探的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不可置否的道，“這些日子周錚得罪了不少朝廷的大臣，朕只需要稍微的朝他們透漏一點，彈劾周錚的奏折會把南書房淹掉的。”

    我不禁暗嘆，皇帝每一次清除黨爭的結(jié)局，幾乎都是血流成河的殘酷。我呈上一杯大紅袍，勸道，“還望皇上三思，周錚身為戶部尚書，當(dāng)下正在為皇上統(tǒng)籌東北的戰(zhàn)馬錢糧?；噬嫌衷谏胶ｊP(guān)以南處處設(shè)防，此刻撤下他，會引起前線動蕩的?！?/br>
    皇帝道，“還是你思慮的周全些，朕當(dāng)下并沒有要動他的打算。朝局安穩(wěn)，朕才能騰出手來收復(fù)邊疆?！闭f著又頓一頓道，“朕很快就將收復(fù)遼東半島，珍兒...”說著他便凝視著我，鄭重的道，“自萬歷四十七年薩爾胡之戰(zhàn)慘敗后，遼陽、沈陽等重鎮(zhèn)相繼失守。朝廷退守遼西，已陷入完全被動。如今皇爺爺手里失去的疆土，就定要被朕重新奪回來了。”皇帝越說越激動，此刻似乎已經(jīng)到了生與死的邊界，“朕要留一個太平盛世給后世之君，不教朕的臣民再受戰(zhàn)亂之苦?！闭f著又不免補充一句，“所以，此刻朝廷絕不能亂！”

    皇帝昂首坐在我的對面，臉色像湖水一樣平淡冷靜。我心里清楚，周錚攪亂朝堂給皇帝帶來的委屈和怨氣，只是因為前線軍情告急而暫擱，并未因此完全消退。我進(jìn)言道，“皇上說的極是，軍隊是立國根本。若是突然斷了兵馬錢糧，軍內(nèi)人心浮動，皇上在前朝也無法安穩(wěn)。失了戶部尚書周錚算是斷腕，失了軍權(quán)才是斷頸。精明的人是不會讓自己斷頸的?！?/br>
    皇帝取了塊桂花糕含在嘴里，“精明的人，也不會讓自己斷腕的?！?/br>
    我揣測的道，“權(quán)衡利弊下，皇上您還是想要保住周錚的。”說著又試探的問道，“皇上是不是想要找人頂替了周大人縱兇傷人的罪責(zé)？讓他脫身?！?/br>
    皇帝目光幽深的看向我，忽然出口申斥道，“大膽，竟敢妄猜君意！”旋即又快活一笑，“你果然聰慧，朕在你跟前都快活成了一個透明人。不妨告訴你，朕來之前就私底下疏通過了刑部，教人頂替了他的罪責(zé)?！?/br>
    我忙屈膝道，“臣妾不過是妄自菲薄，還望皇上見諒?；噬先羰沁€沒想到解決的辦法，哪里還吃得下小點心，哪里還有心思和臣妾說話?！?/br>
    皇帝溫和的道，“朕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闭f罷又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我看，“朕沒有看錯，你比嫣貴人更適合攝六宮事?！闭f著又仰起臉道，“接下來，朕要出重拳整頓吏治?！?/br>
    皇帝輕嘆間，拉著我的手道，“再陪朕說說話吧，過了此刻，怕就沒有這份閑情了。”

    自那日皇帝屬意我攝六宮事，偶爾會將后宮的雜事交由我協(xié)理一二，因此我的地位在后宮三千佳麗間愈發(fā)的尊貴。

    奈何太后不放權(quán)，任誰也無可奈何。只是太后隨著年歲的增長，精力勢必越來越有限。閑暇時，我手捧一本《皇明祖訓(xùn)》隨意翻閱，《皇明祖訓(xùn)》最早稱《祖訓(xùn)錄》，于洪武二年成文，后數(shù)易其稿，于洪武二十八年正式頒布。除序言外，共分十三章，包含首章、持守、嚴(yán)祭祀、謹(jǐn)出入、慎國政、禮儀、法律、內(nèi)令、內(nèi)官、職制、兵衛(wèi)、營繕及供用。與后宮女子而言，我們觀看的重點唯有內(nèi)令，內(nèi)令中規(guī)誡皇后及各位妃嬪不得干預(yù)外政?？吹娜肷?，邃身體慵懶的傾靠在扶手上，用右手支起下顎，不覺間竟瞌睡了過去。忽覺有輕盈的腳步上前來，和風(fēng)卷著桃花瓣的香氣輕輕吹拂在我臉上，我睜眼惺忪一瞧，原來是扶崧手持一束桃枝躍到我的跟前，“小主快聞聞這花香不香？”

    我追問道，“哪里采摘的？”

    扶崧一手挑撥著花骨朵，一邊朝我微笑道，“上林苑的一片桃樹正開的正艷，這桃花不僅寓意長壽，民間還流傳著驅(qū)邪的功效，我看宮里的宮女們都去折了一捧，我也折了一捧拿回來供小主欣賞?！?/br>
    睡得久了發(fā)絲有些垂松，我端坐在梳妝臺前，輕輕側(cè)首，道，“若是宮里都似你們這般人人一捧，那上林苑的桃花林可遭了殃，以后還如何供人欣賞。宮中規(guī)矩甚嚴(yán)，就沒有侍衛(wèi)上前阻攔?！?/br>
    聽我這樣一說，扶崧心中疑惑道，“真是奇了怪了，奴婢去采摘的時候，院子里雖有侍衛(wèi)監(jiān)守，卻無一人上前阻攔?！?/br>
    卿黛佇立在我的身后，為我精心盤了盤發(fā)絲，將一支牡丹點翠頭簪插在發(fā)尾處，娓娓道來，“小主不知，如今上林苑是一片花海呢。只是小主和扶崧meimei入宮尚淺，有些宮里的傳言還不清楚，三月份桃花盛開的時候，宮里總是要在各宮小主的寢殿中采一捧桃花來辟邪?！?/br>
    我朝卿黛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何，難道是宮中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亦或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br>
    卿黛見眼前就我們?nèi)?，便暢言道，“小主不知，先帝在時素來寵幸敬妃，更是將上林苑旁邊的金禧閣挪出來給敬妃居住。后來敬妃產(chǎn)下了惠王朱由橏，依仗著先帝的寵愛，動了爭儲的心思。不過皇子早殤，敬妃受到刺激也日日瘋癲。待到太后掌權(quán)后欽賜鳩酒毒死了敬妃。那時正是三月中旬，據(jù)聞那日金禧閣上下哭聲一片，上林苑的桃花開得正艷。宮中時常有太監(jiān)說路過金禧閣時陰氣煞人，更有甚者說曾在夜晚看到敬化成厲鬼，肆意游走于金禧閣。一時宮中上下人心惶惶，據(jù)聞桃木可以驅(qū)邪，故每到三月份桃花盛開之際，各宮的奴才們都要折一枝桃木用來辟邪。只是自此往后，再也無人敢去金禧閣周圍晃悠，金禧閣再也無人居住，如今已破敗不堪?！?/br>
    扶崧將一捧桃花插到彩釉花瓶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沒有侍衛(wèi)上前阻止采摘。”

    院子里的陽光穿過紗窗灑向梳妝臺一束光線，透過銅鏡折射到我的眼睛，映著我苦笑道，“這世上真的有鬼么？不過是為了掩飾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太后不希望旁人再入金禧閣，所以才肆意的傳播著金禧閣鬧鬼的流言?！?/br>
    她二人聽我一說也茅塞頓開，卿黛端詳片刻，也恍然道，“是了，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