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帶著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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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3日,星期四,天氣:暴雨 親愛的jiejie: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 已經不記得坐了多久的車,一下車,迎接我的不是故鄉(xiāng)的氣息,而是傾盆的大雨,我在雨幕里尋找你的身影。 或許是某種心靈感應嗎?我轉眼就看見你擠在對面公交站臺的人群里,一看見你,我暈乎乎的腦袋就立刻清醒過來。jiejie,你好像比之前更高更瘦了,頭發(fā)也剪短了一些,但我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 靠近你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發(fā)尾已經濕答答地黏在一起,你似乎等了很久。 如果有一副眼鏡就好了,這樣我就能早點發(fā)現(xiàn)了??墒莔ama說我是假性近視,她說戴了眼鏡就等于眼睛廢了,眼球會凸出來,最終人會瞎掉。 終于不用像以前那樣,間隔幾年的暑假或者過年時才能在一起待上幾天。 從今天起,我就能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了,我們可以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上下學……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做什么都在一起。 我好想做jiejie的影子?!薄盅┑娜沼?/br> “8月23日,星期四,天氣:暴雨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我無意間看見他日記里的第一句話,我可不是偷看,只是不小心瞥見而已。 寫日記有什么了不起的?從今天開始我也要寫日記。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這是最糟糕的一天,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讓人討厭。 阿婆腿腳不好,所以就讓我去接mama和弟弟,我從來不知道雨會下得這么大,仿佛天上有神仙在過潑水節(jié)似的。可是我討厭下雨天。 語文老師布置過一個以自己的姓名為線索寫一篇小短文的作業(yè),我問阿婆我為什么叫林雨,阿婆說我出生的那天碰巧在下雨,真是隨便。我討厭我的名字。 弟弟的名字為什么不是根據(jù)自然現(xiàn)象取的呢?不對,我忘記了,我給他取了名字了,他叫林雪??墒俏疫€是討厭他!他一回來,阿婆就看不見我了。我的桌子被迫分隔,我的小床又窄了一半,他的那些書和藥幾乎把我的房間塞滿了。 姜星妍也有一個弟弟,她說她在家里就是老大,如果看不慣弟弟就會動手折服他。 可是我不能,林雪蒼白得像個鬼魂,我懷疑輕輕打一下他就會散架。所以我只能連夜劃定了三八線,看著他低聲下氣唯我是從的樣子,我才能解一點點的氣。 看吧,不用我動手,他也必須乖乖臣服?!薄钟甑娜沼?/br> 許秀茹終于決定和林正君離婚了,這段曾經你儂我儂的任性婚姻終究落得滿地雞毛。 她不得不帶著兒子再次回到故鄉(xiāng),這個她曾經逃離的地方。 許秀茹內心五味雜陳,雖然覺得不甘,但她不可能不要臉面地去找那個出軌的軟飯男復合——還好,她還有小安在身邊。她一向如此安慰自己。 與許秀茹的復雜心情相比,林雪就歡快多了。 他的心里有雀躍的小鹿,一路上都期待著盡快到站。雖然濕潤的空氣讓他的膝蓋隱隱疼痛,但是傾盆大雨卻沒能澆滅他內心的熱情,像冰川下的火種。 因為,他終于要見到jiejie了。 他的jiejie林雨被外婆帶大,而他自己則跟在城里打工的父母身邊。 由于婚姻不和,他的母親許秀茹決絕地帶著他離開了父親。 林雪并不覺得意外,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記得在離婚前,許秀茹曾經問他:“小安更喜歡爸爸還是mama呀?” 林雪的回答是他喜歡jiejie。 他喜歡jiejie,三年里見不了兩面的jiejie。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個叫林雨的jiejie,許秀茹的手機里存著幾張林雨的照片——背景在變,一大片油菜花田或是垂柳的池塘,但不變的是照片里的女孩始終留著齊劉海,長發(fā)束成一個低低的馬尾。 她很漂亮,可是烏黑的眼睛總是躲避著鏡頭。 或許是血緣里自帶的某種奇怪因子在作祟,他第一次看見林雨的照片時就覺得十分熟悉與親切—— 他好想和她說說話。 她的聲音是什么樣子的? 她的愛好是什么? 她還記得自己這個弟弟嗎? 她會像自己惦念著她一樣牽掛著自己嗎? 由于從小體弱多病,尤其是摔傷膝蓋留下久疾后,他就是許秀茹眼中的一件脆弱瓷器,不用上體育課,不被允許和同齡人外出玩耍,不能偷偷吃規(guī)定以外的東西…… 太多太多的“不可以”,唯一安全可行的事情就是坐在書桌前看書、學習。 他幾乎沒有同齡朋友,但人的表達欲會自行找到另一個出口。 他虛構了一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以照片里那個從未見過面但又天然有血緣聯(lián)系的jiejie形象為基礎。 羞澀、美麗、神秘,這是他對林雨的初印象。 他幻想中的jiejie始終和他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開心時、難過時、無聊時,他的傾訴與分享全都藏在日記本里,每一篇的題頭都是“親愛的jiejie:……”。 她的名字帶著水汽,就這樣在他狹窄天地里氤氳出一場連綿不絕的雨。 某年春節(jié),許秀茹終于帶著林雪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jiejie所在的地方,故鄉(xiāng)。 兩個小孩子并不熟悉,林雨并沒有對她的親弟弟表現(xiàn)出特殊的熱切。 明明是親姐弟卻宛如陌生人。 晚上,他們尷尬地擠在一張床上。 不知何時,外面飄起雪來。 “mama有沒有和你提起過我?我叫林雨?!?/br> jiejie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比他想象中更加柔和,像淅淅瀝瀝的小雨,“你是我弟弟吧?阿婆總是念叨你,她應該很想你吧。” “你叫什么?你以后就叫林雪知道嗎?既然我們是姐弟,名字就該是配對的吧?!?/br> 林雨并沒有等待弟弟的回復,而是自顧自地給出了答案。 總之,他從這天起就叫林雪了。 兩人躺在床的兩側,涼風從中間的縫隙漏進。 “你靠近一些?!绷钟攴^身與他四目相對,她抓著他的手將人強行拉近。 她把窩在肚子上的熱水袋塞給身邊的大冰塊:“拿著,你簡直比雪還冷。” “謝謝姐…姐…”林雪第一次當面叫出這個稱呼,雖然在日記本里已經呼喚過無數(shù)次,可是他依舊不可避免地顯露出一點局促。 屋外,地面上覆蓋著的蓬松雪被是天然的消音器,天地間萬籟俱寂。 可是屋里卻突然傳來哐哐啷啷的聲音,伴隨著男女聲交錯拔高的爭吵。 林雪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 他把手伸出溫暖的被窩, 然后,捂住了jiejie的耳朵。 “jiejie,不要聽。” 這一次喊出的jiejie更加自然了。 記憶里的雪化作現(xiàn)在的雨,整個世界浸泡在一片混沌與濕潤之中。 老舊的公交車緩緩??吭诹苏九婆?,車門吱呀一聲開啟,冷冽的風夾雜著雨絲吹在下車的人們的臉上。 惡劣的天氣催促人們四散著回家。 雨聲、腳步聲、鳴笛聲,雨天的街道是一首雜亂無章的樂章。但林雪的心跳卻異常清晰,每一次跳動都在訴說著主人急切而渴望的心情。 他瞇著眼睛在雨幕里尋找他jiejie的身影。 林雪近視了,或許是因為用眼過度,或許是由于坐姿不端正,可是許秀茹遲遲沒有給他配眼鏡。 大人總是莫名其妙地驕傲,許秀茹信誓旦旦地認為林雪的眼睛沒問題,其實只是她不想承認自己的兒子不再“完美”罷了,戴上眼鏡就會撕碎假象,她當然不愿意。 刺骨的寒意刺穿皮膚,滲透進膝蓋,可這依舊無法阻擋林雪尋找jiejie的急切步伐。 心上突然如過電一般涌起酸澀,他轉頭在馬路對面人流攢動的站臺下看見了林雨——林雪自作多情地把這種感受稱之為他們獨有的心靈感應。 “jiejie!”他顫抖著聲音喊道。 他比許秀茹更早一步跑到林雨的身邊,可是林雨的眼神越過他落在遠處的許秀茹身上。 林雪張了張嘴,還想要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來。 最終,他只是默默收了傘,站在jiejie身側。 雨水繼續(xù)下落,站臺的弧形擋板被雨滴敲得噼啪作響,他望著jiejie被打濕的發(fā)絲,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他心中的那份酸楚。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并不是由物理上的遠近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