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想說，你雖為太子，卻從無身為太子的實感，甚至屢屢懷疑朕會另立康王？”皇帝盯著他。

    太子頓時叩首：“兒臣不敢?！?/br>
    “這些虛言不要再說，難得有這么個機(jī)會，咱們就父子打開天窗說亮話?！被实鄣溃半捱€是皇子之時，便娶了你母親，朕曾許諾她，將來登基，必封她為后，立我們的孩子為太子。只可惜她紅顏薄命，沒活到那個時候。但朕也沒有食言，朕立了你為太子，追封了她，至今也沒有再立后?！?/br>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過，朕也不是什么圣人，朕從來沒有空置后宮的想法。朕后宮里的那些妃子，有些是令朕愉悅舒心之人，有些是維系前朝關(guān)系所用之人。貴妃便是后者，她的兄長為國捐軀，本家中再無男丁，朕收她入宮，也是免得臣僚寒心。她后來給朕生了康王，這孩子頗有些他舅舅的風(fēng)范，從小便愛舞刀弄棒，朕見了，不免感慨萬分。”

    太子輕聲道：“軍武之道，皇弟確實比兒臣優(yōu)秀?！?/br>
    “朕的兒子，合該優(yōu)秀，你亦如此。從小，太傅就說你讀書讀得好，策論寫得也好，政事分析得頭頭是道，為人更是溫潤謙和，有君子風(fēng)范，將來必是一代明君。但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過心慈手軟、優(yōu)柔寡斷?！被实壅f，“帶你去春獵，你連只兔子都不敢殺，那將來有人犯了錯，你是不是連個人也不敢殺？”

    “父皇教訓(xùn)得是?！?/br>
    “朕固然失望，但朕想著你或許是從小沒有母親，無人教導(dǎo)，不像康王那般，出身于軍武世家，受他母妃熏陶，行事也利落果決。你雖有缺點，但年紀(jì)還小，缺乏歷練，以后自然會慢慢鍛煉起來，朕從來就沒打算換過太子?！?/br>
    太子沉默了一下，問：“父皇說讓兒臣不要再說虛言，那兒臣若說實話，父皇會生氣嗎？”

    “你且說來，朕不生氣?！?/br>
    太子低著頭道：“可父皇對皇弟頗為看重，朝中人盡皆知?；蛟S父皇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喜愛自己的孩子，可在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這或許就成了父皇的某種隱喻。”

    這些話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如此大逆不道，本以為一輩子不會有機(jī)會說了，沒想到今日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

    說出來后，像一塊沉積多年的石頭終于粉碎瓦解，他心中頓時松快了許多，連皇帝的回答，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說得對?！被实鄣哪抗馔蜻h(yuǎn)方，似是回憶，“他畢竟是朕的兒子，從小會討人歡心，朕對他有一些偏愛，自然不想虧待他。但你若說朕對他的想法毫無察覺嗎，那倒也不是。只是他若不付諸實踐，朕難道還能給他先安上一個罪名嗎？”

    有野心，并不是一個皇子的錯。

    太子不強(qiáng)勢，而康王又恰好有那么點本事，他生了不該有的欲望，無可厚非。

    “而且朕發(fā)現(xiàn)，自從康王開始有了苗頭之后，你也有了危機(jī)感，你也開始為了穩(wěn)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而竭盡所能?！被实蹏@道，“說朕放任不管也好，說朕是故意磨煉你也罷，說朕是縱容康王也行，總而言之，由于朕各方面的私心，才造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也是朕大意了，朕本以為，兄弟相爭，無非就是那些官場上的套路，朕沒有想到，康王竟然膽大至此，會拉那么多無辜百姓下水?！?/br>
    得到實證后，他對康王失望透頂。但殘存的父愛讓他想給康王最后一個機(jī)會，如果康王意識到不妙，主動找他認(rèn)錯，那他可以酌情減少對他的懲罰——至少不必在早朝上那般難看，讓事情落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但不管怎么說，這事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讓朕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狠勁?！被实勖媛缎牢浚澳呐聰氐牟⒉皇请]定縣縣令本人，而是一個死囚，你有這樣的急智和穩(wěn)住大局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很不錯了?！?/br>
    太子抿了抿嘴唇：“這些主意也不全是兒臣一人想出，亦有他人的功勞?！?/br>
    “會給自己挑人，也是一種本事。而讓這些優(yōu)秀的人心甘情愿為自己效力，更是本事中的本事。”皇帝道，“就比如衛(wèi)云章，讓他當(dāng)康王的人，他恐怕也不愿意。他選擇你，說明你值得?！?/br>
    “既然如此，父皇又為何還要讓紀(jì)空明對崔令宜下手呢？”太子問道，“他對兒臣幫助頗多，如今他的夫人慘遭父皇麾下不良人毒手，叫兒臣如何面對他？”

    “發(fā)號施令的又不是你，你有何不敢面對他的。”皇帝說道，“更何況，朕這么做，也是為了你?！?/br>
    太子不解。

    “你對衛(wèi)云章的感情，已不僅僅是臣僚那么簡單。他在你最為茫然時選擇了你，于是你感懷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引他為朋友，為知交?？赡銓硎且^承大統(tǒng)的人，與臣子走得過近，甚至讓臣子感覺到了你對他的依賴，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被实凵裆C然，“衛(wèi)云章是個聰明人，他還那么年輕，將來說不定比他父親還大有作為，但是你憑什么覺得，你就一定能拿捏住他這樣的人？”

    太子驚愕：“父皇是覺得，他會背叛兒臣嗎？”

    “未來的事，誰又敢下定論？防人之心不可無?！被实鄣溃半拗滥悴幌胱鏊^的臟事，所以朕替你做了。大家都說衛(wèi)云章與夫人感情深厚，但具體深厚成什么樣，誰說得出來？這成婚才半年多，連一年都不到，又能深厚到哪里去？如今，朕替你試出了答案。他明知自己的夫人來歷不清白，卻還愿意與她在一起，明知夫人要去行危險之事，卻還要陪著她一起，可見夫人在他心中分量之重。尤其是看到夫人身受重傷不省人事時，更是一時急火攻心，暈了過去。這種種反應(yīng)，無不證明，他對崔令宜用情之深——知道了一個人在意什么，那對待這個人的時候，你心中便該有數(sh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