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九郎心中焦急，但這個夢不由他掌控，他只能被動等著這個夢結(jié)束，轉(zhuǎn)眼間夢里已過兩百年，樊蕙蘭沒有倒在戰(zhàn)場上，她壽元將近，倒在了病床上。

    鄭九郎扮演的遲一懸如她所愿出現(xiàn)在她的病床前。

    壽元將近的樊蕙蘭雖然沒有太蒼老，但眼角已經(jīng)有了滄桑的痕跡。

    “東家……”她輕輕呼喚著，握住了東家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眷戀與赤誠。

    “我知道，我要死了?！狈ヌm眼神中有些許不甘，“我果然，沒能修成金丹……今后，樊蕙蘭不能再追隨您了?！?/br>
    鄭九郎心里嗤笑，這女人真蠢，一輩子為主子拼死拼活，要死了還惦記主子，真不愧是做奴才的命。

    “沒有東家，我早就死在了苦海道里，不會有走到今天的機會，我知道我不該恨，可我心里還是有恨?！?/br>
    聞言，鄭九郎略有些驚異地看著她。

    樊蕙蘭還在看著他，眼神中卻已經(jīng)沒有了他，“我娘年輕的時候，以為生下孩子就能拴住一個修士的心，以為那個修士會看在孩子的份上，將她帶去仙洲……可是并沒有?！?/br>
    “從小，她就在念，就在怨，念自己傻，怨那個修士無情?？傻饶莻€修士再出現(xiàn)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人依舊年輕英俊，而她自己已經(jīng)生出了白發(fā)……我娘從此沒有再念過他，沒多久，她就抑郁而終?！?/br>
    “我那時候小，以為這就是仙凡之隔。可等我長大，等我遇到東家，我才明白，這區(qū)區(qū)四個字，究竟有多殘忍……”

    “東家總是平等待我，有時候會讓我錯以為，我與東家相差只在咫尺。有時候我會想，只要努力修行，終有一天，我也會像東家這樣，成為一個厲害修士，到時候也做東家這樣庇護一方的強者?！?/br>
    “直到郭大哥從仙洲回來，他說，仙洲有些修士會看骨相，他們說東家的年紀(jì)不會超過三十?！?/br>
    “不到三十啊……我二十八歲的時候，才練氣八層……”

    “大道如高山，東家是展翅高飛的鷹，輕而易舉就能落到山巔。而我只是山腳下瘸腿的凡人，哪怕拼盡一生，都走不到山頂。”

    “我想象著東家眼里的世界，可我想象不出來，我修煉一輩子，也到不了東家的境界。”

    “那時候我就想，終有一天，我會老去死去，而東家身邊會不斷有資質(zhì)更好的新人，你們能看見的風(fēng)景，我永遠(yuǎn)也看不到。當(dāng)你們?nèi)匀伙L(fēng)華正茂，而我已經(jīng)是一抔黃土?！?/br>
    “果然，這一天，終是到了?！?/br>
    樊蕙蘭眼角滾落大顆淚珠，“我試過讓自己放下，可我怎么也放不下。東家教我們平等，可是哪兒有平等，同樣是人，有人歲月悠長，有人區(qū)區(qū)百年?！?/br>
    “同樣是拼盡全力，有人功成名就，有人庸碌一生……”

    “東家，我不甘心??！”

    第121章 第一更

    鄭九郎臉上的輕浮漸漸消失了。

    一開始, 他以為這是個耽溺于情愛的膚淺女子，這種人最好蠱惑，只要給她編織一個虛幻的美夢, 她就能為此頭破血流赴湯蹈火。他自然也能輕易cao控她，讓她成為下一個白夢真。

    因此哪怕她在這個夢中的戰(zhàn)場上如何驍勇, 又展現(xiàn)出多少領(lǐng)袖才能，他都不屑一顧。

    旁觀這個夢的過程中, 他甚至屢屢發(fā)笑, 一個有潛力筑基的修行者, 不追求無上大道，卻把自己變成別人手里的刀，心甘情愿地為別人出生入死。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再厲害的人，一旦耽溺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中，就是個沒有腦子的奴隸, 她永遠(yuǎn)也站不起來。

    鄭九郎理所當(dāng)然瞧不起這種蠢貨，但又喜歡這種蠢貨, 畢竟要是沒有這種人, 他怎么繼續(xù)提升修為呢？

    然而現(xiàn)在，鄭九郎狼狽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看錯了。

    樊蕙蘭對遲一懸的心意, 竟然不是那種膚淺的男歡女愛, 而是一個凡人對天才的欽羨、向往、妒恨與不甘。

    每當(dāng)她多體會一分修行的艱難時, 她對遲一懸的感情便復(fù)雜一分。

    她既感激他的救命與栽培之恩，又在對天才的向往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不甘與嫉妒。偏偏她又不是那種忘恩負(fù)義之徒，于是一邊抱著期盼拼命修行追趕，一邊為對恩人產(chǎn)生嫉妒而慚愧煎熬。

    如果她跟遲一懸是純粹的主仆, 那么身為一個奴仆，自然不會嫉妒自己的主人, 而是盼著他越強越好，然而遲一懸待她如師如友，這種平等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距離一旦靠近，便不可避免有了對比。

    她仍然感激他，仍然愿意為了回報他付出一切?？墒侵灰幌氲阶约簳诎肼返絷牐欠N恐懼就化作夢魘啃噬著她。

    這不是她的錯，就像每個凡人都貪生怕死，渴求力量也是每個修行者的本能。一個知道自己注定無法走到巔峰的修士，就如同一個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會半路夭折的凡人。

    明明知道不是別人的錯，明明身邊人待她極好，可只要一想到自己無法長大，一想到身邊的同伴會有燦爛光明的未來，誰能忍得住嫉妒？誰能在將死之時不為此遺憾不甘？

    鄭九郎也不甘過。

    當(dāng)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來到仙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賦在仙洲一文不值，當(dāng)他得知三宗九門的天才在他這個年紀(jì)早就已經(jīng)結(jié)丹成功。他妒恨得恨不得殺人。

    成為修士又如何？修士之上的還有更高的境界，區(qū)區(qū)幾百年的壽元，在仙洲也不過是螻蟻，幾百年后都是黃土，誰也不會記得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人……而等到他死的時候，那些仙洲的天驕，依舊意氣風(fēng)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