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付閣主已經(jīng)收拾起了“床鋪”。床邊令有一床薄被，上好的南緞水云錦像是不值錢，被他正面朝上背面朝下地鋪在地上，軟枕放在一頭，另一只扔回給她。

    羅漢床上的石桌被他挪到床下，姜梨看著他躺下，自己也歪回床上，燭火晃眼，付錦衾掀了掀衣袖，房內(nèi)墜入一片漆暗。

    靜下來，反而聽見了窗外的蟬鳴。雨后蟈蟈像灌飽水的大肚將軍，叫聲豪放。夏季的夜，是“喧鬧”里的寧靜，各種聲氣兒齊全上陣，反而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安寧勁。

    姜梨?zhèn)忍上蛞贿?，“我沒見識過上淵，只聽薛閑記說過，此地生在無涯之巔，是為神仙之境?！?/br>
    他提了他師父，她便也有些好奇上淵。

    付錦衾默了默，“上淵弟子看它卻如荒城，終日艷羨煙火人間?！?/br>
    “你不喜歡？”

    “不止我不喜。師兄、師姐一眾天機閣老都不喜歡那里。”誰會喜歡曠而蒼白的地方，“那里太高，住在那里越久，身上越?jīng)]有人氣?！?/br>
    “你之前說，付師兄經(jīng)常帶你和付瑤下山。”

    “是，可惜我出不去了，師父傳了我掌門令，我便成了那座山最不能來去自由的人。付師兄只能帶付瑤出去。而我后來才知道，付師兄才是下任掌門人選，我若沒有出現(xiàn)，接令的就是他了。”

    “所以你們，因為這個生了隔閡？”

    “恰恰相反。”付錦衾笑了，“師兄無意掌門之位，還說多謝我為他解脫。他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喜歡世間百味，做得一手好菜，最精的是點心。我不愛吃甜食，但習(xí)慣了蒸鍋上甜香的味道。”

    姜梨想到了樂安城的付記，原來他開點心鋪是因為念著師兄?？扇魩熜诌€在，應(yīng)是也隨他來了樂安。

    那就是——

    “不在了。”付錦衾肯定了她的猜測，“我想用那些味道給自己留個念想，沒想到劉大頭做出來的東西不是人吃的，每每拿起又放下，更添煩惱?！?/br>
    “那付師兄是因為什么...　...”

    “奪鼎。”

    姜梨心里一沉，付錦衾語氣不變，“不是他要奪，而是有人泄露了上淵之所，他們繪制了五張地圖，高價賣入江湖?！?/br>
    “這人是付師兄認(rèn)識的人？”

    “不僅認(rèn)識，還是血脈至親?！备跺\衾音色冷下來，至今心中都有驅(qū)散不去的恨意。

    “繪圖的是他哥哥。付師兄家里一共兄弟六人，只有他被先師選中，入了天機閣。他家中拮據(jù)，母親早亡，父親不慈，五個哥哥更是屢教不改的賭徒。他常年以銀錢供養(yǎng)，卻還是不足。大哥欠下巨額賭債，恰在這時聽聞江湖中人遍尋天機閣不得，又聽有人高價求圖，便動了賣圖的心思?！?/br>
    “他苦求師兄帶他進(jìn)上淵山，聲稱只想見識一下仙人福地的風(fēng)貌。天機閣有定規(guī)，不能帶外人進(jìn)入，師兄自然不肯，可是他那賊兄又掀動了他那個糊涂爹，連同兄弟幾人鬧了個不死不休。他父親以死相逼，說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年歲，死前看一看福地，死了也能瞑目，他若不肯便是不孝。師兄與他們僵持月余，實在無法，加之他父親那時確實患了重病，就只同意了帶他爹一人進(jìn)山?！?/br>
    “他爹記住了入山的路線，回去以后口述給他大哥，畫出了路線圖。后面的事情你應(yīng)該就知道了，有人買下了地圖，攻上了上淵山。我那時恰在閉關(guān)，正是兩境相交的關(guān)鍵時刻，師兄擔(dān)心我強行出關(guān)心脈受損，不顧付瑤阻攔，以內(nèi)力強行催動瓊駑鼎。”

    “他知道此物必須循序漸進(jìn)，且必定要在心無雜念的情況下方能保全自己。他以身祭鼎，不知自此之后，江湖中人更將瓊駑鼎視為武道圣物。他們只看到了他得到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不知人體如柴鼎為火。”

    姜梨沒敢問結(jié)果，以柴喂火，最終只能是油盡燈枯。所以付錦衾不讓她用瓊駑鼎，不是不肯而是不舍。他曾說過他所愛不多，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都傾盡了全力，他視付瑤為姐，視付逆為兄，師兄死時，該有多痛。

    “擊退外敵之后，我便一把火燒光了天機閣。老馮他們一直以為我是為保駑鼎，截斷殺戮，不知師兄死后，我便更膩了這座荒城。我?guī)穗[進(jìn)世間各處，讓他們嘗百味人生，開店，做工，走鏢，但是這人有長便會有短，買下的那些鋪鋪沒有一樣賺錢，悉數(shù)虧本，每次開工錢我都極不情愿。”

    “我的銀子是要傳給下一任閣主的，提前花沒了他就得去要飯，偶爾也會想想，讓誰去要飯?！?/br>
    “上淵山后我便住進(jìn)了樂安，那里四季分明，不再是滿山冰雪，可也枯燥無味，循規(guī)蹈矩。天機閣主這四個字約束了我太多行為，我不能頻繁進(jìn)出江湖，不能不去江湖，不甘平凡一生，又必須安穩(wěn)度日。再然后你就來了，我見識有限，沒遇過瘋子?！?/br>
    他很少像一個一個普通人那樣去講述一個故事，也讓很多人忽略了他原本就是一個普通人。

    “樂安從沒那么熱鬧，我的人生也從未那么雞飛狗跳。我知你來路不善，探底之后竟然更覺有趣。刺客門主，鬼刃姜梨。我該殺你，那時還下得去手，但你說我身上有點心味兒?！?/br>
    他嘆了口氣，既無奈又糾纏，“漸漸又更懂你，懂你身上的濃墨重彩，懂你背負(fù)的沉重。又慢慢憐你，你憶起過往那夜哭著伸出去的手，我也曾如此過，可惜沒人回握。父母轉(zhuǎn)身離去時，連句話都沒留。我有時覺得自己跟你很像，有時又覺得不如你，至少在失去之前，你得到過很多人的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