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面不改色地關上大門，替他們拿走滿是黏膩體液的床單，耳根都發(fā)著紅。

    傍晚六點的陽光斜穿過落地窗，在柚木地板上投下一迭光影。關銘健靠在書桌邊，藏青色家居褲包裹的長腿交迭著，煙灰缸里積了叁四根煙蒂。

    他指尖的香煙已經燃到盡頭，燙到皮膚時才恍然回神。窗外傳來傭人修剪九里香的聲響，混合著遠處游艇會的汽笛，襯得室內愈發(fā)寂靜。

    男人靠在那張狼藉的書桌邊，盯著妻子紅腫的唇，眼色晦暗。

    唇上的咬痕還有些疼，他指尖輕輕摸了摸，輕嘆一聲，轉過身去。桌上的日記本攤開著，墨跡在黃昏的光線里泛著潮氣。他無意窺探，卻又想知道什么刺激她到如此地步。

    他遲疑片刻，還是翻了起來。

    關于這一整天，最開始她的字跡整潔又清秀，無非是在談論讀了什么書，有什么感想。右下角還畫著一枚藍寶石戒指，設計風格和她之前的畫沒什么區(qū)別。

    可到了中間，他看著逐漸凌亂潦草的字跡，她用中英文夾雜地表達著自己紛亂的心緒。

    ——“他說，我不該去念哲學，去當只會花錢的廢物?！?/br>
    ——“他說，我連相夫教子、安穩(wěn)度日都做不到，只會給鄢家丟人?！?/br>
    ——“這么多年，有誰問過我的感受？我又何曾有一點想做鄢琦？”

    ——“我恨我選不了，可事到如今，我快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br>
    最后一行被鋼筆戳破了紙頁，洇開的墨水像一滴干涸的淚。他握了握拳，撫摸著那片坑坑洼洼的字跡背面，眼色變得冰冷。

    說到底，是他把那些照片交到鄢鼎手里。他想試探鄢琦有多在乎滿旭，但更多的，是想試探鄢琦和鄢鼎之間的關系。

    外界查，始終查不出什么。他想為了地位和鄢琦拿下鄢氏基金，也應該再叁確認，他和鄢琦在同一條船上，而不是他們父女連心。

    暈開的墨跡在他手下蜿蜒成了一小條葉脈一般的痕跡，他重重地吐氣，關上了她的日記。

    是他太多疑，也小瞧了她身體里另一面的剛烈。他坐到鄢琦床邊，輕輕撫摸她紅潤的臉，盯著她皮膚上細小的絨毛出神。

    是他做得不對。

    可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么做。

    他不是懷疑鄢琦會背叛他，而是沒有任何把握，她會毫無保留地依賴他。

    鄢鼎和滿旭，不過都只是今天戲場上的演員，他想要的，是鄢琦知道，只要身邊發(fā)生了風暴，自己的身后才能是她唯一的港灣。

    ---

    暮色中的奔馳W140碾過一片飄落的紫荊花瓣，緩緩駛離深水灣道。后座的鄢琦蜷在男人懷里，嫣粉色褶皺裙擺鋪展在米色真皮座椅上，像朵被雨打濕的木槿。她腳上的芭蕾平底鞋還沾著幾點顏料，橙色像朵向陽花，含苞待放點綴在鞋面上。

    車一路向北開著，鄢琦的意識昏昏沉沉，手腳根本無力活動。減速帶顛簸的瞬間，丈夫的領針在她眼前晃出一道冰冷的銀線，勉強將她從睡夢中叫醒。

    “……你要帶我去哪？”她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眼睛也干澀得厲害，可心跳卻驟然變快。窗外的景色在快速后退，她一眼便知，他們離香港島越來越遠。

    “你不是說要打要殺隨我？”男人故作嚴肅，牢牢攥緊她的后脖頸，“我現(xiàn)在把你帶去個廢棄船廠，更方便些?！?/br>
    “你——”她指甲陷進他手臂，緊張到手心發(fā)汗，慌亂讓她的睫毛又沾上了些濕意：“放我下來?！?/br>
    “這就怕了？”

    她無力地掙扎，裙擺纏上他膝蓋，褶皺在苧麻面料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痕。她不怕死，可卻不想以這種方式死在新婚丈夫手里。

    關銘健抱高她的身子，盯了一會她不停心虛眨動的眼睛，忽然笑了：“這么怕死，干嘛還說那樣的話？是知道我會生氣，是嗎？”

    “……”她沒忍住，哽咽了一下，紅著眼瞪他，“你真的要殺我？”

    “你覺得呢？你想不想死？”

    “如果我說不想……”

    男人拇指碾過她發(fā)抖的眼睫，把淚珠揉碎成星屑，輕嘆道：“Ivy，你自己說的，你不想。所以以后要愛惜自己的生命，不要把死亡掛在嘴邊?！?/br>
    “更何況，”他抱緊鄢琦的身體，仿佛在自言自語，下巴抵在她松軟的發(fā)頂，“我怎么舍得？”

    車駛過皇后大道東時，街邊音像店正播放著Beyond的《海闊天空》。鄢琦掙扎著要起身，卻被男人結實的手臂箍得更緊。

    她氣急敗壞地捶他胸口，指甲在阿瑪尼西裝上留下幾道發(fā)白的細痕：“你故意嚇我?！?/br>
    關銘健擒住她作亂的手，低頭吻了吻她泛紅的指節(jié)，眼底滿是笑意：“是啊，我故意的?！?/br>
    “好了，Ivy，我們不吵架了。我?guī)闳am那里，今晚他有演出。”

    鄢琦倏地睜大眼，窗外掠過的街景突然變成熟悉的隧道燈光，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吉他被司機穩(wěn)穩(wěn)地放置在副駕駛，白紙上的五線譜在她腳邊，被她踩得不成樣子。

    男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替她整理好了樂譜，再次送到她手邊，“雖說主題還是重金屬，但Sam說給你留了一首《November  Rain》?！?/br>
    關銘健的手指撫過皺巴巴的譜紙，動作輕柔，“Sam把solo部分留了八小節(jié)，”他指著被踩臟的地方，“說是等你來改?！?/br>
    她愣了片刻，聲音細若蚊吶，眼睛卻亮了起來：“多謝。”

    “變臉這么快，”關銘健突然輕笑，指節(jié)蹭過她臉頰還未消退的嬰兒肥，“真不知道你是幾歲的鄢琦想象出來的自己?！?/br>
    “什么？”她愣愣地看著他，沒聽清他說的話，卻一眼看見他臉上的笑意，賭氣似得將臉移到一邊。

    小手被他捏在手里把玩，他輕輕地笑，“待會我坐最后面，你自己坐前面和朋友聊聊，天天待在家里，快把你憋壞了?！?/br>
    “坐前面和朋友聊聊？”鄢琦狐疑地抬眼，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樂譜邊緣的卷邊，嘴上卻不饒人，“你什么時候這么大方了？”

    “我也沒有很小氣吧?！彼麩o奈地親了親她的側臉，俯身替她整理裙擺，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腳踝，“不過……”突然收緊手掌，“如果你的朋友再敢像上次那樣摟你的腰——”

    “那我之前的法國朋友還會吻面禮呢？”她揚起眉毛，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貓，下巴都微微抬起。

    “……”男人低笑幾聲，大手一路順著她的腿向上，鉆進寬松的裙擺，隔著純棉布料揉捏那片紅腫發(fā)燙的yinchun，齒間輕咬她的耳垂：“Ivy，你又不聽話了，是嗎？”

    “……”

    她忽然瑟縮著肩噤聲，小腹一陣陣酸軟得厲害，慌忙轉移開話題：“晚上我不想回去了?！?/br>
    “嗯，”他看著司機放緩車速，替她撩下裙擺，“尖沙咀的那家洲際重新裝修好了，我找人開了套房，我們之后先住那。”

    “聽說樓下新開的那家SPOON  by  Alain  Ducasse，是香港唯一一家米其林二星法餐廳。明天我還要忙一陣子，你媽咪說過來陪你吃飯，我已經預約好了?！?/br>
    “清水灣那套房子了，已經過戶到你名下，算作婚前財產，以后你回港，不用再住你爹地那里?！?/br>
    “好了，下車吧，Ivy，去玩一會兒?！?/br>
    他把她帶到Sam面前，又穩(wěn)穩(wěn)托著她的肘彎，像引導初學舞步的少女般將她帶到化妝鏡前。

    鄢琦對著鏡子撇撇嘴，指尖卷著裙擺的褶皺玩，對他的叮囑和嘮叨，左耳進右耳出。她盯著男人腰側的風衣腰帶出神，這件卡其色的立領風衣顯得他挺拔又優(yōu)雅。

    只可惜誰會想到，這么優(yōu)雅從容的人，剛剛命令幾個荷槍的男人把她要走過的路和待過的地方，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搜了一遍。

    就連緝毒犬都帶來了，小狗黑黑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膝蓋，又悄悄走遠了。

    “我先出去了，Ivy?！标P銘健看著她發(fā)愣的樣子，輕嘆一聲，“就知道你沒在聽?！?/br>
    “算了?！?/br>
    “待會期待你的演出。”

    她回過神來，抬頭看向他，唇角緩慢地揚了起來。

    人生苦短，懶得去想結束后要面對什么——她拿起自己的吉他，將譜子鋪在梳妝桌上，狡黠地笑了笑——她先玩一會再說。

    ---

    舞臺的射燈穿透薄紗帷幕，將鄢琦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面上。她站在臺側暗處，發(fā)尾用一根珍珠發(fā)繩松松綁起。

    她無意識地轉動戒圈，金屬內壁刻著的「Aamp;I」字樣硌著指腹。遠處Sam的電吉他正撕扯著《Sweet  Child  O’Mine》的副歌，弦音震得她胸口發(fā)麻。

    以前Sam說，想要一個干凈寬敞的門店，不一定要裝修得多豪華，但一定要有他自己的風格。于是她和阿昀從上環(huán)看到屯門和葵涌，想要替他承擔不菲的費用。

    她還曾趴在銅鑼灣公寓的地板上，和Sam一起畫店鋪平面圖的場景。那時她用紅色馬克筆圈出吧臺位置，信誓旦旦說要讓這里成為全港搖滾青年的烏托邦。

    她手寫了一份營銷方案，畢竟樂隊花費大，他們即便是出于興趣在做，也要能收支平衡。

    可還沒來得及替他交下兩年的押金，丈夫就已經替她做完了所有事情。那家名為「Antigone」的Live  House就開在蘭桂坊最顯眼的位置，他甚至買下了整棟唐樓，按照她草圖的每一處細節(jié)裝修，甚至保留了她在方案上隨手畫的潦草簽名，用鎏金刻在入口處的黑膠唱片墻上。

    鞋尖在毛毯上蹭了蹭，她回過頭去看化妝間的方向，那道專門為她留的小天地，也裝滿了她喜歡的裙子和襯衣。

    他總是周到的，周到到她心口發(fā)慌。是托住她的綢緞，也可以是綁住她的天網，她低下頭，眼神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失落什么呢？她探頭去看觀眾席，卻發(fā)現(xiàn)本該出現(xiàn)在后排的人，早已不見蹤跡。

    他是不是無意讀懂自己，只是像個牽著小朋友的大人，帶她去游樂場就算完成任務了？

    “你在期待什么？”身體里那個冷靜的自己忽然出聲，淡淡地詢問。

    “我沒期待！”她急切地反駁，又故意將婚戒轉了個方向。鉆石陷進掌心，棱角的刺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些，眼角帶著淚花。

    “你好像真的只有14歲，”那個聲音笑了笑，“可是我們不是14歲的時候就知道，婚姻到最后，都是悲劇嗎？”

    “……”

    她忽然想逃避，看著那個空座椅，眼色添了幾分空洞。

    “她醒了嗎？”她回過神來，低頭盯著鞋尖上那點橙色顏料，喃喃自語地問。

    “讓她回來吧，我不想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