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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第一次在街頭相擁。夜風(fēng)從黃浦江邊拂過,帶著水汽與晚燈交織出的暖意。和平飯店的穹頂在遠處泛著金色光暈,老式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注腳。 鄢琦倚靠在他懷中,靜靜等待著信號燈變綠,也靜靜等待著某個暫定的句點。她隨餐吞下的那顆藥丸似乎正在悄然發(fā)作,意識開始抽離,就像要從身體中滑落。 關(guān)銘健低頭看著她糾結(jié)的眼睛,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Ivy,別怕?!?/br> “我不怕,”她依舊嘴硬著反駁,眼眶有些酸澀,像是沒玩夠、不想歸家的孩子,“你要失望了,她什么都不會記得,今晚只有我記得?!?/br> “不是只有你,還有我,我會幫你記得?!?/br> 他握住鄢琦的手指,放在唇邊繾綣地吻了吻,“她是你,你也是她,Ivy,總有一天你們會和平相處。” 信號燈變綠的瞬間,街頭的汽笛聲遠遠傳來,又很快被夜色吞沒了。鄢琦卻沒有動,只是輕輕蜷了蜷手指,像是試圖抓住些什么,又像是最后一次確認自己的存在。 “我以前不想出現(xiàn)的,”她喃喃自語,“總是悄悄地在爹地媽咪不在的地方發(fā)泄,后來有一天我意識到,我是她性格的底色?!?/br> “我想成為成熟的大人,可是最后卻發(fā)現(xiàn)成熟的她想要成為我?!?/br> 她意識昏昏沉沉,呼吸變得輕而細,眼神漸漸失焦。黑色奔馳車從后方開來,男人主動打開車門,將她打橫抱起,一起坐進狹小的車廂里。 “好困啊……”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像是夢話,也像是撒嬌。 下一秒,她的身體徹底放松了下來。整個人就像落入一片無聲的棉絮中,被柔軟地裹住、拖走,再沒有掙扎。 關(guān)銘健輕輕扶穩(wěn)她的肩,把她更緊地摟入懷中。她的睫毛還在顫動,但意識已經(jīng)悄然沉入深處。 馬路對面的霓虹燈還在跳動,江風(fēng)拂過黃銅燈柱,吹動她發(fā)梢的一點微光。他抱著她,穿梭在這光影交錯的街道,像是替她守著那半截未竟的夢。 指尖拈著兩個人的合照,她眼里的星光像是星子一般閃耀。他抽出外套口袋的鋼筆,在照片背后記下了今天的日期,在相紙背面留下濕潤的墨痕。 車窗外,九十年代的s市正在加速奔跑,可他第一次清晰地聽見她沒說出口的話,她渴望時間能夠靜止在某一刻。 或許等她醒來,另一個溫和隱忍的她什么都不會記得,依舊和他保持著淡淡的心理距離。 可他會替她記得,他們擁有過這樣赤誠的夜晚,而他們之間不會只有今晚。 --- “早安?!?/br> 他低頭親吻鄢琦光潔的額頭,收起膝蓋上的晨報,唇齒間的薄荷味和剃須水的味道,噴灑在她的鼻息之間。 “早。” 她的應(yīng)答帶著nongnong的鼻音,意識模模糊糊地睜開眼,被他摟緊在懷中。玻璃杯遞到掌心時,涼意順著血管往上爬,卻在心口撞上一團溫?zé)?,像有蝴蝶沉在胸口,翩翩欲飛。 好奇怪的感覺。 鄢琦摸了摸胸前裸露的皮膚,記憶碎成細小的紙片。最后的清晰畫面停留在前天夜里的爭吵,以及后來帶著煙草味的擁抱。再往后便是浴室氤氳的水汽,和鏡面上被手指劃出的凌亂水痕。 這股情緒又是那個自己留下的嗎?像上次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一樣。 “要起床嗎?還是想再睡會兒?” 關(guān)銘健的指腹蹭過她臉頰,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晨光透過老洋房的彩玻璃窗,在木質(zhì)地板上投下斑斕的色塊。枕套上殘留著洗衣皂的味道,茉莉香混著曬過太陽的棉布氣息,讓她輕輕舒了一口氣。 她在男人溫?zé)岬膽阎袙暝似?,還是搖了搖頭,“起床吧,我今天要出門。” “嗯。記得帶傘,氣象臺說午后有雨?!?/br> 他抱著妻子的身體,帶她在洗手臺前站定時,鄢琦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不是那家酒店,她剛想開口詢問什么,卻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紅到了耳根。 “在想什么?” 他雙手抱胸地靠在一旁,微瞇起眼看著她臉上的那片紅暈,話語里夾雜了些曖昧:“琦琦,之前那家酒店發(fā)生了些事情,我?guī)愕嚼蠀^(qū)這邊來住兩晚。怎么臉這么紅?” 鄢琦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牙杯磕在大理石臺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你以后不許那樣?!?/br> “哪樣?”他湊近了一些,低頭看著她緋紅的臉,唇角揚起,“你是說不許抱著你對著鏡子……” “你還說!”鄢琦揚手打在他的肩頭,陽光從老洋房的浴室窗子中投射出來,在他肩上留下了一排樹影。 他悶笑兩聲,拾起梳子,指腹輕輕蹭過她的發(fā)尾,替她理順糾纏的長發(fā)。隨后,他自后擁住她,齒尖在她耳垂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嗓音低啞,“待會要出去見楊萌和周卿?” “……嗯?!?/br> 她坦然地答,睫毛微微顫了顫,眼神卻開始有一瞬的游移。 他松開手,轉(zhuǎn)身推開窗。初秋的風(fēng)卷著微涼的空氣涌進來,吹散了浴室里氤氳的水汽。他背對著她,指節(jié)在窗框上輕輕叩了兩下,語氣如常:“去吧,晚上早點回來,明早我們回h市,中秋得回趟香港?!?/br> “好?!?/br> 她垂眼,指腹無意識地蹭過粉撲邊緣。鏡子里,他的身影模糊地映在角落,眼神卻同她一起,盯著浴室墻邊那株常春藤—— 細嫩的藤蔓貼著瓷磚攀爬,葉片舒展,無聲地渴求著窗外的光。 新的生活。 她抿了抿唇,又想起這四個字。 男人修長的手指突然再次搭上窗框,咔噠一聲輕響,將半開的窗戶徹底合攏。陽光被阻隔在外,常春藤的葉片在玻璃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像被囚禁的蝴蝶。 鄢琦的呼吸微微一滯。她想說這株植物需要陽光,需要雨水,需要自由生長的空間??僧?dāng)她抬頭,看見他逆光而立的身影,那些話語便化作喉間的一團棉絮,柔軟卻哽得生疼。 常春藤的嫩芽仍在延伸,在封閉的空間里固執(zhí)地尋找出路。一片新生的葉子觸到冰冷的瓷磚,蜷曲著,卻不肯退縮。 望著他的背影,她還是沒有說出來。 --- “我昨天看了這篇報告,”周卿將一迭復(fù)印的報告推過鋪著蕾絲桌布的桌面,指尖敲了敲加粗的標(biāo)題,“的確有些道理,東南亞這幾年發(fā)展不錯,地產(chǎn)泡沫正在醞釀?!?/br> “曼谷寫字樓空置率已經(jīng)跌破5%,吉隆坡的房價叁年翻了一倍半。這份報告預(yù)測,東南亞地產(chǎn)至少還有18-24個月的上升期?!?/br> 楊萌微微皺眉,鋼筆在數(shù)據(jù)旁畫了一個問號,“97香港回歸在即,英國資本正在撤離,這些熱錢全涌去了東南亞。曼谷銀行同業(yè)拆借利率,上個月突然跳漲了200個基點,風(fēng)險敞口太大?!?/br> 鄢琦仔細閱讀著上面的每一串文字,沉默片刻接上她的話,“馬來西亞正在籌建雙子塔,新加坡的期貨交易所剛掛牌。泡沫破裂風(fēng)險大,但上升盈利空間確實誘人?!?/br> 服務(wù)員送來新烤的杏仁可頌,鄢琦輕輕切開酥皮,奶油香氣在叁人之間彌漫。楊萌接過熱氣騰騰的面包,“要賭就賭上海,浦東那些工地,才是真正能下金蛋的雞。” 周卿輕笑著抿了口咖啡,瓷杯底磕在碟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翻開手包,摸出一張對折的剪報,指尖沿著芭提雅海岸線的輪廓輕輕滑動。 “永久產(chǎn)權(quán)?!彼讣自谒膫€鉛字上點了點,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剪報上,那些印刷體的數(shù)字泛著淡淡的金光。“就算泡沫破了,地皮總不會長腳跑掉?!?/br> “用自己的本金倒是能及時止損,”鄢琦點了點頭,“但如果是融資集資,杠桿過大,才是危險無限放大?!?/br> 咖啡店轉(zhuǎn)角處突然傳來落葉碎裂的脆響。楊萌下意識轉(zhuǎn)頭,看見一個黑衣男人快步走過。他左手拎著剛出爐的蝴蝶酥,紙袋邊緣滲出油漬,右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升起一縷細煙。那人低著頭走得很快,皮鞋踩過滿地梧桐葉,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街角。 好像只是個普通路人,她搖了搖頭,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鄢琦靜靜地記錄著今天談話的內(nèi)容和想法。 周卿從公文包里抽出兩張米色合約書,紙張邊緣還帶著打印機殘留的溫?zé)?。她將其中一張沿著桌面滑向楊萌,在簽名處輕輕叩了叩。 “你的出資比例寫在這里?!彼哪抗鈷哌^窗外正在卸貨的卡車,工人們正將成箱的玻璃器皿搬進隔壁新裝修的店面,“下周叁之前打款到聯(lián)名賬戶就行?!?/br> 另一張合約被她用指尖按住,在桌面上轉(zhuǎn)了個方向。“這份是琦琦的。所有條款都按之前說好的來,你是她的股份代持人?!?/br> “你想清楚了?不怕我攜款逃跑?把共同賬戶的錢占為己有?!睏蠲绕^對著鄢琦瞇起眼,語氣里滿滿都是打趣。 “你需要這個嗎?” 鄢琦歪著頭眨了眨眼,唇角漾起淺淺的梨渦,“你不會的,是外灘酒會的主賓卡,是半島酒店常年預(yù)留的包間,這些可比賬戶里的數(shù)字難買多了?!?/br> “那你不怕我和周卿聯(lián)合起來欺負你?” 周卿無奈地舉起手,短發(fā)一絲不茍地別在耳后,“冤枉啊,楊總,話不能亂說。這話要是讓周女士聽見了,我就得去喬治亞州收棉花了。” 鄢琦捂著下半張臉,被楊萌夸張的語氣逗笑,“你們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破壞這盤棋?!?/br> 她下意識說完后半句,指尖卻不經(jīng)意間頓了頓,咖啡杯里的倒影突然扭曲了一下。 ——商場如棋局,子力要互相牽制。 她盯著咖啡杯里自己的倒影,耳畔卻響起他的話,讓她忽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