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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莫尼卡海灘的日落總比紐約早叁個小時。鄢琦在酒店住到第七天,終于摸清了阿昀的作息,每天下午叁點左右,她都會準(zhǔn)時去地下一層簽收當(dāng)天的燕窩燉品。 她漸漸開始利用這二十分鐘的空白,起初只是赤腳溜達(dá)到酒店后花園,后來漸漸變成踩著人字拖直奔海灘。洛杉磯海濱還沒有那么多監(jiān)控攝像頭,她像只逃出金絲籠的雀鳥,故意在沙灘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腳印,等聽見阿昀帶著哭腔的粵語呼喊從遠(yuǎn)處傳來,才突然從棕櫚樹后跳出來大笑。 阿昀這次真的舉起了雞毛撣子,檀木柄在夕陽下泛著紅光,在后面佯作生氣地追趕著她。鄢琦邊跑邊回頭,自己的影子在退潮的沙灘上拖得很長,長到阿昀腳下,可她卻抓不住自己。 后來在一個飄著毛毛雨的午后,她提出來,或許可以去趟巴黎,去法國走走,只是不知道冬季供暖開始沒有。阿昀眼神不明地“嗯”了一句,轉(zhuǎn)身將兩人的護(hù)照收在文件夾夾層里。 她什么都沒想到,只是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指尖摩挲著硅谷傳來的宣傳冊。銅版紙上印著夸張的標(biāo)題:《信息高速公路將改變世界!》旁邊還別著南加大的講座通知,油墨印著“網(wǎng)景瀏覽器”、“雅虎目錄”這些陌生詞匯。 她迷迷糊糊地想,她在電腦上瀏覽了一下最近很有名的“[Pets](pets/)”,網(wǎng)站正在售賣會發(fā)光的狗項圈,或許也是時候該去趟舊金山,看看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 舊金山。 她恍然驚醒,那天他只是草草地報了一個航班號和日期,又匆匆趕去了下一個會議。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nongnong的疲憊和沙啞,甚至還有些許落寞。 想到他送自己走之前那般故作輕松的樣子,鄢琦忽然心口發(fā)澀,直接坐起了身,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面前的水杯。 他說,不會來洛杉磯打擾自己。 其實他又何必做到這般,就算是她的獨立旅行時間,倘若真的遇見了,一起吃頓晚飯,散散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焦糖色的指甲油在暮光下泛著琥珀般的光澤,鄢琦無意識地蜷了蜷腳趾??蛷d里,電視新聞的播報聲填補著沉默的空白,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在背景里流淌,像一層無關(guān)緊要的白噪音。 現(xiàn)場記者正在報道機場翻修情況,工程師沉沉的聲音正在說著一連串專有名詞。她一點都沒聽進(jìn)去,反而開始悄悄地想,她是不是正在期待什么。 期待和他見面嗎? 指尖無意識地?fù)嵘夏橆a,觸到微微發(fā)燙的皮膚。她猛地?fù)u了搖頭,像是要甩掉這個念頭。她原本想要一個獨立的空間,來思考自己對他的感情,可越思考,離自己真實的想法越近,她卻越想逃避。 愛情是很難的東西,過去和滿旭在一起,她只在意當(dāng)下開不開心??扇缃裆磉吺撬?,她不敢草率地面對他熾烈的情感。 還沒來得及分辨自己真正的心緒,就聽著工程師說了一句,抱歉。 “機場塔臺系統(tǒng)升級預(yù)計下周完成,對于今日E019DA航班因地面指揮失誤造成的事故,我們深表歉意…” E019DA。今天。 她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鄢琦猛地站起身,沙發(fā)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翻蓋手機被她攥在掌心,電視屏幕上的畫面仍在循環(huán)播放:破損的機翼,閃爍的警燈,擔(dān)架上模糊的人形輪廓。 “小姐?” 阿昀走過來,看著她臉色蒼白,動作慌亂地?fù)茈娫挘o張地問她,怎么了。 聽筒里的忙音持續(xù)了整整一分鐘。鄢琦放下手機,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記唔記得Alex班機幾點啊?” 阿昀茫然地?fù)u了搖頭,“你琴日(昨天)好似話系今日?” “你幫我打俾許助理,問下佢哋而家喺邊(問下他們現(xiàn)在在哪),我仲打緊Alex電話?!?/br> 兩通電話,同樣的漫長忙音。當(dāng)阿昀搖著頭說出“都系無人聽喔”時,鉑金戒圈在她的無名指上勒出紅痕。 洛桑家族的晚宴素來神秘。如果貿(mào)然驚動媒體或警方,一定會給他添更多的麻煩。她盯著電視里仍在滾動的航班號,濃烈的無力感漸漸爬上他的胸口。 掌心的手機突然震動。周卿的來電顯示在屏幕上跳動,卻讓她呼吸一滯。 “周卿?!彼甭晢镜?,可那頭的短發(fā)女人卻利落地截住她的話頭:“琦琦,我聽楊萌說,Alex應(yīng)該是住院了,一直沒人接電話?!?/br> “她聯(lián)系不上Alex,只是聽說你也在加州,問你們在不在一起,她找Alex有事?!?/br> “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鄢琦煩躁地捻著一縷發(fā)尾,絲綢般的黑發(fā)在指間纏成混亂的結(jié),“你們知道嗎?” “他應(yīng)該就在洛杉磯的醫(yī)院,”周卿沉默了一會,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沙響,斟酌著說,“市中心的圣瑪麗私人診所?!?/br> 幾乎是想都沒想,她就拿起掛在門口的風(fēng)衣,沖出了套房的門,想要乘車去市中心找人。周卿在電話那頭猶豫著,繼續(xù)說道,“他好像是因為上一班飛機晚點了,然后改簽成途徑洛杉磯的飛機,只是高燒了兩天,呼吸道感染似乎越來越嚴(yán)重,一落地就入院了?!?/br> 她還想再說什么,卻在聽見她吩咐司機備車的聲音里,隱忍地呼吸了兩下,說了句“注意安全”便掛斷了。 她站在暮色中的酒店門廊中,等待著司機開車過來,海風(fēng)裹挾著咸澀撲面而來。 仿佛心有所感,鄢琦突然轉(zhuǎn)身望向海灘的方向,遠(yuǎn)處旋轉(zhuǎn)木馬的彩燈正在夜色里溶解成虹色光暈,穿比基尼的姑娘們裹著熒光紗巾,準(zhǔn)備去吃海鮮晚餐。 天就要黑了,星星在夜空中已經(jīng)漸漸亮起,她活動著僵硬的指節(jié),卻在低頭系風(fēng)衣腰帶的剎那,瞥見棕櫚樹影里靜立的身影。 那人逆著游樂園的霓虹,輪廓被彩光鍍上一層毛邊。臉隱在陰影里看不清,可手臂上搭著熟悉的羊絨外套,站姿顯出幾分不自然的疲憊。即使隔著百米夜色,她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正久久凝視著酒店某個亮燈的窗口。 “小姐?車準(zhǔn)備好了!”司機在身后喊道。 就那一瞬間,她忽然生出巨大的執(zhí)拗,她要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他,她也要知道,他是不是健健康康地站在自己面前。 鄢琦拔腿,沿著柏油馬路小跑向沙灘,單鞋的坡跟陷進(jìn)沙子的那一刻,她干脆提起鞋子,赤腳踏上尚有余溫的沙灘。 細(xì)沙在趾間無聲陷落,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男人側(cè)背對著她,專心致志地望著酒店窗戶的方向,聽不見她沒在沙灘里的腳步聲。 她越靠越近,脈搏在耳膜里鼓噪。 她開始期待是他,至少這證明著他至少還能走到自己面前,而不是一病不起。她也擔(dān)心是他,她還是沒想好,要如何面對他。 她輕輕地在他身后站定,可男人卻忽然轉(zhuǎn)身,面容上的陰影被霓虹燈光照亮,卻將他蒼白的臉色照得完全。 鄢琦呼吸凝滯了,她抿著唇,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么。那雙望向她永遠(yuǎn)都滿含溫柔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他勉強勾唇笑了笑,對她說:“抱歉,說好不來打擾你?!?/br> “飛機臨時改簽了,我想,還是來悄悄看看你?!?/br> “琦琦,九天了,我有點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