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夏木繁來省委機關(guān)并沒有穿警服，穿的是春裝。淺色襯衫外罩一件棕色外套，看著比平時多一份活潑。

    蔣文俊聽到她自我介紹是一名刑警，微一沉吟便明白過來，看著她那雙閃著倔強的眼睛，長嘆一聲道：“你，是從小就立志要當(dāng)警察嗎？”

    夏木繁毫不猶豫點頭：“是！別的警察找不到我mama，我自己來找?！?/br>
    剎那的震驚之后，蔣文俊坐回沙發(fā)，努力穩(wěn)住心神，溫和詢問：“需要我做什么？”

    夏木繁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筆記本：“我想請您回答我?guī)讉€問題。”

    蔣文俊沒有說話，而是上下打量著夏木繁：“你是以警察身份來問我嗎？”

    夏木繁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態(tài)度冷靜而誠懇：“蔣叔，十六年前的失蹤案重啟調(diào)查，難度有多大您一定明白，只要有一絲線索我都不會放過，請您配合我?！?/br>
    從走進官場開始，蔣文俊自認步步小心謹慎，這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位置。沒想到第一次有警察找上門來，竟然是故人之女。

    如果是旁人，他早就拂袖而去，可是偏偏……她是徐淑美的女兒，那個在灰暗的知青歲月里給過他溫暖、憧憬的女人。

    看著夏木繁豐厚潤澤的頭發(fā)，還有酷似徐淑美的長眉，蔣文俊心軟了。他將身體往后靠了靠，選擇一個更為舒適的坐姿：“行，那你問吧，希望能夠幫到你。”

    夏木繁道：“我媽去世之后，村里有些流言說她和知青跑了?！?/br>
    蔣文俊皺了皺眉，但卻耐著性子沒有打斷她的話。

    夏木繁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繼續(xù)往下說：“我媽和知青關(guān)系很好，是不是？”

    蔣文俊點了點頭：“是的，我們五位知青以前從來沒有干過農(nóng)活，剛下放到新樟村的時候連飯都煮不熟。是你母親手把手教我們砌灶生火，教我們采野菜、做各種新鮮吃食。她那個時候剛嫁到村里，兩條大辮子又粗又亮，說話聲音溫柔可親，再加上她做飯好吃，我們大家都很喜歡她。”

    停頓片刻之后，蔣文俊陷入回憶之中，眼神里透著發(fā)自心底的歡喜。

    “你母親有文化，喜歡詩歌，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能輕松應(yīng)對。她愛你父親、愛你，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充滿善念。農(nóng)村生活雖然很苦，但你母親卻像是一顆糖果，讓苦日子多了一絲甜?！?/br>
    夏木繁沒有打斷蔣文俊的描述。

    雖然不一定對案件偵破有幫助，但她愿意聽旁人用懷念、贊美的語氣提及母親。

    “1977年高考恢復(fù)，我順利考進湘省大學(xué)，離開之后依然保持與你母親的通信，將大學(xué)校園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她，鼓勵她走出農(nóng)村看看更大的世界?！?/br>
    說到這里，蔣文俊解釋道：“我并不是要讓你母親離開父親，我只是……只是不忍心埋沒她的才能。你可能不知道吧？你母親文筆很好，靈氣十足，寫出來的小詩自然清新，像山野春天盛開的雛菊一樣，飽含著對生活的熱愛。我曾幫你母親投過一次稿，在《清泉》雜志發(fā)表過一首小詩?！?/br>
    夏木繁睜大了眼睛，母親竟然還發(fā)表過詩作？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

    蔣文俊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徐淑美發(fā)表詩歌的事情并沒有被家人理解。

    “可是，你奶奶、你父親并不能夠理解她對文學(xué)的熱愛，他們覺得她既然結(jié)婚生女，就應(yīng)該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樣生兒育女cao持家務(wù)，將所有時間都消耗在農(nóng)田里、灶臺上。

    我們那一批77級學(xué)生中有不少是初中學(xué)歷，因為國家剛剛恢復(fù)高考，并沒有限制必須高中畢業(yè)生才能報考。我記得你母親讀初中時成績很好，她其實可以試著參加高考的。如果能夠考上大學(xué)，哪怕是大專也行，只要是中文專業(yè)，她一定能有所成就，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有名的田園詩人呢?！?/br>
    詩人？

    母親對生活充滿熱愛，看什么都覺得美麗無比，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她有一顆仁慈之心。如果1980年母親沒有失蹤，哪怕她沒有讀大學(xué)，只要堅持寫作、投稿，說不定真有這種可能。

    可是，夏木繁想到奶奶那刻薄的嘴臉，便知道母親當(dāng)年有多么艱難。

    母親只生了她一個女兒，之后一直肚子沒什么動靜，奶奶一天到晚罵她生不出兒子斷了夏家的根。

    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內(nèi)心對兒子的渴望卻讓他經(jīng)常長吁短嘆，無形中給了母親很大的心理壓力。

    想走出農(nóng)村考大學(xué)？夏家怎么可能會給母親這個機會！

    蔣文俊嘆息一聲：“你母親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野詩歌質(zhì)樸清新，卻因為生活而被埋沒，太可惜了。我只能將省城的生活描述成文字，通過信件的方式傳遞給她，讓她看一看我們的世界有多大、我們的未來有無數(shù)種可能?！?/br>
    夏木繁點了點頭：“謝謝，至少你肯定了我mama的才華?！?/br>
    蔣文俊擺了擺手：“謝什么。你母親比我大幾歲，我們知青都稱她一聲姐。這份情感自苦中來，我非常珍惜。一開始吧，我們的通信大約是一個月一次，后來你母親回信越來越少，我寄給她兩、三封了她才回一次，到了80年之后，你母親再沒有回過一封信，我也就沒有繼續(xù)寫了?！?/br>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對徐淑美的這份情感里既有惜才、姐弟情，也摻雜了一份年少懵懂的暗戀。在蔣文俊的心目中，徐淑美像她寫的小詩一樣，清新淡雅、靈動可人，她是他的女神，是他不敢宣于口的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