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斷斷續(xù)續(xù)、幾番停頓，像是吸入胸腔中的氣已經(jīng)沒有辦法支撐他說完一句完整的話了。

    “記得?！敝煸粕罨卮鹚?/br>
    語氣中有很少的冷漠、很少的回憶和很多的隱忍克制。

    “深哥沒, 回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要被，拋棄了……”自然界也并非處處都是溫情，它們更嚴(yán)格地踐行著物競天擇，如果瘦弱的雛鳥遲遲沒有辦法學(xué)會生活自理，那很大的概率就是被拋棄、自生自滅?！叭绻粧仐壛恕莻€時候，可能，就會死了吧……”

    說到這個，朱樹往日里拼命裝嚴(yán)肅的臉才終于露出了一些稚嫩的天真神色，“所以，多活了一年……也還是，很不錯的……”

    實際上，朱樹很難說面對死亡已經(jīng)淡然和釋懷，可事已至此也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只去回憶快樂的那一部分或許會讓將死自己沒那么不甘一些，而且多活的這一年是真的讓他有了更多的期待和更多的幸福，如果只談這些，好像也很不錯了。

    朱云深伸出翅膀，很輕地碰了一下朱樹的頭?！笆俏覜]有照顧好你。”

    “不是的！”朱樹喘著氣急急地反駁，“深哥，已經(jīng)很好了……是我自己，能力，還不夠……如果我，再強大一點，像深哥一樣……”

    “是我的錯?！?/br>
    臨到這里，安澄終于聽不下去了。

    “如果我沒有偷懶而是一直在空中飛，那中介蝮就根本沒有辦法攻擊到我，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根本就不會被他咬到?！彼o緊地抓住爪中棱角分明的尖銳石塊，疼痛刺激得他清醒又頹廢?！皩Σ黄?，是我的錯，都怪我……”

    這個時候其實再爭到底是誰對誰錯其實也很沒意思，只是安澄不愿意聽見兩只明明什么都沒做錯的鳥，替他擔(dān)責(zé)般爭執(zhí)。

    而且在這樣的時刻，人會不自覺地去美化一切，安澄率先想到的不是朱樹曾經(jīng)對他做過什么不好的，而是其實朱樹也是很好的，好到讓他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只能拼命地責(zé)怪自己。

    朱樹慢慢地轉(zhuǎn)動腦袋盯向安澄，眼中也沒了從前那種不快和不滿，目光很是平和。

    好幾秒后，朱樹才又開口道：“安澄……和你，沒關(guān)系……你是集群的，一員……而且，我以前做了，很不好，的事……我也，應(yīng)該要幫你……其實，是我，要跟你說，對不起……”

    他變得更寬容、變得更善良，但安澄卻仍然希望朱樹能夠不滿地跳起來怒罵他，或者他也可以反駁，吵鬧又爭吵的以后好過一無所有的未來。

    可他們兩鳥的對話沒能再繼續(xù)下去。

    朱樹突然渾身抽搐了一下，張喙發(fā)出了一聲哀轉(zhuǎn)凄厲的鳴叫，隨后呼吸變得更加急促，再看被咬傷的地方，已經(jīng)rou眼可見地腫脹了起來。

    幾鳥不由得更嚴(yán)肅，卻也變得更沉默了。

    “深哥……”像是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不容樂觀，朱樹也沒有再把精力放在其他的上面，而是繼續(xù)扭頭看向朱云深?！吧罡纾憧梢?，再喊一遍，我的，名字嗎？”

    朱云深又往朱樹的方向走近幾步，減去了兩鳥之間所有的距離，隨后用很輕很柔和的聲音喊了一句：“小樹。”

    “嗯。”朱樹低應(yīng)道，接著挪動自己沉重的身體，像剛破殼的雛鳥一般貼向教會他成長的兄長，又用盡此生最后的力氣念了一聲：“哥?！?/br>
    尾音落下的幾秒后，世界上再也沒有了一只叫做朱樹的紅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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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隼一斑鳩帶著那條將死的中介蝮和朱樹的尸體回到了昨夜暫歇的地方，仿佛是某種天生的默契，其他的紅隼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也回到了那里。

    他們看著閉目的朱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或許無聲地悲傷了一個世紀(jì)。

    隨后以朱海為首，幾只紅隼一個接著一個地仰著頭發(fā)出凄厲的叫聲，聲音在寥無人煙的野外回蕩，從秦淮之北飄向秦淮以南、從現(xiàn)在傳遞到過去、從此處流淌向生靈魂歸的地方。

    安葬之前，朱云深拆下了一根朱樹的尾羽，又找了些柔韌的草莖搓成細(xì)繩，而后把尾羽綁著掛在了脖子上。

    他說，朱樹喜歡南方越冬地，一直把那里當(dāng)做自己的第一家鄉(xiāng)，他沒有辦法把朱樹的軀體帶回去，那就把這跟尾羽當(dāng)做替代品，希望朱樹的魂靈能夠順著羽毛回到他喜愛的地方。

    又說，遷徙之路還沒有走完，剩下的風(fēng)景他應(yīng)該要帶著朱樹一起去看。

    還說，鳥的一生能記得的東西不多，他怕自己會逐漸地忘記朱樹的模樣，所以以此提醒自己去記得。

    朱云深說了很多，但安澄知道他真正想要表達(dá)的或許只有很少——他很難過，他舍不得。

    眾隼將朱樹安葬在最高最粗壯的樹下，朱海說他是在大樹底下重生的孩子，最后也應(yīng)該回歸到大樹的懷中。

    由此這棵獨自林立了多年的樹旁，多了一個小小的山包，也多了一只陪伴它的鳥。

    安葬好朱樹之后，那條將死的中介蝮就成了眾鳥發(fā)泄憤怒和悲傷的唯一途徑。

    被利爪刺透皮膚、毒液超量分泌、從高處摔落到石碓中……前面種種已經(jīng)讓中介蝮虛弱不堪，現(xiàn)在眾鳥更是不會手下留情，他們幾乎達(dá)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扒皮抽筋，而毫無還手之力的中介蝮只能在意識還算清醒地時候忍受無邊的疼痛與折磨、一點點地感受到自己的死亡。

    等他成了一堆看不出模樣的rou泥時，眾鳥才堪堪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