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飛嘆口氣，只是看著溫鈞野，眉心蹙起，又是安撫，又是提醒：“如今最要緊的，是設(shè)法替蕙寧和咱們國公府洗脫嫌疑。蕙寧素來謹(jǐn)慎通透，那日的藥膳粥，是她親自調(diào)理的。她本就通曉藥理，哪怕只是平日一碗普通的山藥粥，她也要仔細(xì)看過火候配比，斷不會出差池。出了事，只能是有人在這上頭動了手腳。”

    他頓了頓，語氣轉(zhuǎn)沉：“那幾日你也曾去過施粥場，還是親自上過陣的。你仔細(xì)想想，從頭到尾，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經(jīng)手的人，每一個時辰……究竟是哪個地方，被人鉆了空子？哪里可能被動了手腳？哪怕一絲一毫的異常，此刻都可能是救命稻草！”

    溫鈞野猛地抬頭，嘴唇微張，眼中血絲密布。

    父親的話像一把重錘敲在他混亂的思緒上，他努力回想，試圖從記憶的碎片里拼湊出那關(guān)鍵的一日。

    粥米……藥材……清洗……熬煮……分裝……運送……

    一張張面孔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雜役、丫鬟、廚房的管事……每一個步驟似乎都按部就班，每一個人也都是盡心盡力的下人，并無異樣。

    越是回想，腦子里越是攪成一鍋guntang的漿糊，所有細(xì)節(jié)都模糊不清，所有畫面都重迭交錯，根本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線索。

    “我……”他低聲嘟囔，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覺口干舌燥，懊惱至極。

    溫鈞珩低聲道：“此案如今落在東宮太子手中，太子性格……且與我們府上并無深厚交情，平日里也甚少往來，我們貿(mào)然前去，只怕連門檻都邁不進(jìn)，更遑論求情辯白。倒不如繞個彎，找駙馬謝逢舟。他與太子因著公主會有些交情，或許……能得一線機會，比我們在此坐困愁城、束手無策要好?！?/br>
    溫如飛點點頭，旋而又轉(zhuǎn)向依舊沉浸在痛苦和混亂中的溫鈞野，語氣陡然變得嚴(yán)厲：“鈞野，你給我聽好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許去。更不準(zhǔn)再動半點去刑部硬闖的念頭。你若再生出半點亂子，惹出禍端，非但救不了蕙寧，只會把她往死路上推得更快。連你自己，整個國公府，都要被你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聽明白沒有？”

    溫鈞野垂著眸子，只默默點頭。

    可那一雙眼，像被困在云霧中的星，明明發(fā)光，卻看不清方向。

    夜里，他枯坐在屋內(nèi)，仿佛經(jīng)受一場酷刑，閉上眼就是蕙寧那日被帶走的模樣，只覺如同毒蛇啃噬著內(nèi)心。

    煎熬到東方天際剛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晨光熹微，庭院的石板路上還凝結(jié)著冰冷的露水。

    溫鈞野再也按捺不住，像一匹烈馬猛地從椅子上彈起。

    他胡亂套上外袍，甚至顧不上束好有些凌亂的發(fā)髻，便如離弦之箭般沖出了國公府大門。

    他首先去了刑部，想求見蕙寧一面卻不得法。

    在街口站了一會兒，踟躕片刻，于是徑直去了吳府。

    吳祖卿這幾日，眉頭便沒有舒展開過。

    原本想著小夫妻情意日篤，鈞野那孩子雖是從小頑劣了一些，卻到底是疼蕙寧的。

    婚后這半年，他眼看著外孫女眉眼舒展了許多，與謝逢舟的過往也隨風(fēng)而去，鈞野一貫囂張的性子也鎮(zhèn)定不少，心頭寬慰著，以為總算沒有看錯。

    誰知轉(zhuǎn)眼竟出了這樣的事，刑部的人冷不丁便登門傳訊，硬生生將蕙寧帶走，他只覺心口像被生生戳了一劍，連著幾日疼得他夜不能寐。

    吳祖卿為官多年，一向是個體面人，不慣將情緒表露于外，可這回事關(guān)外孫女，他是真的惱了，也是真的悔了。

    ——若是當(dāng)初執(zhí)意反對皇上的圣旨，設(shè)法推了這樁親事，哪怕落個不識抬舉的名頭，讓蕙寧找個門第清貴、知書達(dá)理的文臣子弟安穩(wěn)度日，過清平日子，也許，也許一切便不至于如此。

    他心頭翻滾著這些念頭，一面端坐廳中，目光望著門口發(fā)直，既焦急，又帶著幾分復(fù)雜不滿。

    窗外風(fēng)起云涌，他卻聽不真切。

    早春天氣才暖了幾日，桃花尚未全開，府中卻已陷入一派蕭索。

    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溫鈞野風(fēng)塵仆仆闖了進(jìn)來，一身錦袍沾著塵土，眼底是熬紅的血絲，下巴冒出青茬，哪里還有半分昔日鮮衣怒馬、顧盼神飛的公子哥模樣？

    他腳步未停，已拱手低聲喚道：“外公。”

    吳祖卿抬眼看他，眸光微沉，瞧著他，也有些怨恨和遷怒。

    溫鈞野像是未察覺，又像是顧不得這些，徑自走近幾步，聲音低啞卻急切：“蕙寧總說，遇事要靜心，要思慮周全……我懂，我一直在逼自己想，使勁想。可、可腦子里像灌滿了漿糊，越攪越渾。外公，您是看著她長大的，蕙寧是什么樣的人您最清楚，她要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千思百慮、滴水不漏？怎會……怎會出這樣的紕漏？一定是有人！有人在背后動了手腳，布了局，要陷她于不義！”

    他說到這里，語氣已幾近失控，眼圈微微發(fā)紅，卻強自咬牙忍住。

    吳祖卿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溫鈞野臉上，眼神銳利得像要剝開皮rou，看清他內(nèi)里的神魂。末了，長嘆一聲，又聽陳輕霄在一旁點頭附和，心中略略一動，開口問道：“那你呢？你可有查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溫鈞野被他問得一滯，滿腔憤懣和焦慮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

    他茫然地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向吳祖卿，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頹然地?fù)u了搖頭。

    吳祖卿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心頭。

    “那你杵在這兒跟我喊冤有什么用？”老人家的聲音陡然拔高，“天大的冤枉，也要有實打?qū)嵉淖C據(jù)去洗刷?？湛诎籽?，就能讓刑部放人不成？”

    他指著溫鈞野，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那些病人——那些指認(rèn)蕙寧下毒的病人，他們是幾時病的？病起來是什么光景？可曾有大夫去診治？這些最根本、最緊要的關(guān)節(jié)，你——親自去問過了嗎？去查過了嗎？”

    溫鈞野怔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吳祖卿眼里掠過一絲痛惜，語氣終是緩了下來：“你這性子，粗里粗氣、眼里不揉沙子，倒也罷了。可如今不是你耍性子的時候，是你得拿出擔(dān)當(dāng)來的時候?！?/br>
    他頓了頓，又道：“我說得這些你都得細(xì)細(xì)查，連一根針一只碗都不能放過。還有，那批粥是誰最后經(jīng)手？煮粥的水是哪兒來的？你都去問了嗎？”

    溫鈞野面上一陣羞愧，低聲道：“……沒有。”

    “那你還坐在這里作甚！”吳祖卿幾乎是拍案而起，“沉冤昭雪不是靠喊的，是靠你一步步去查出來的。你若不去，誰替你去？你是她的丈夫，她在獄中還撐著，不肯低頭認(rèn)罪，便是因為心中有你，信你能救她出去。你若辜負(fù)了這份信念，那便不是個男人了！”

    溫鈞野眼中終于泛出幾分亮光，他站在堂屋中央，額角覆著未干的汗，唇線緊繃，久久沒有出聲。

    吳祖卿一言一句如暮鼓晨鐘，終于讓這位素來性急的小叁爺，停下了原本一觸即發(fā)的怒氣，也停下了那種不計后果的沖撞。

    他咬緊牙關(guān)，半晌才吐出一口氣，點頭應(yīng)道：“我去查，我立刻去?！闭f罷，拂開衣袍徑直跨出屋門。

    吳祖卿知他性子，心中存了不安，便吩咐身側(cè)的陳輕霄一道前去：“鈞野這性子太烈，眼下怕是只見得火，見不得煙。你素來沉穩(wěn)，記得替我看著他?！?/br>
    陳輕霄應(yīng)聲，快步追了出去。

    早春的風(fēng)挾著晨起未散的寒意，撲面而來。

    溫鈞野踏出影壁，便一個激靈打了個寒戰(zhàn)。

    可這一寒，方才還如同塞滿棉絮、嗡嗡作響的思緒，竟在這一刻被冷風(fēng)激得冷靜了些，顯出幾分冰涼的清明。

    陳輕霄追至檐下，輕聲勸道：“妹夫，表妹心性沉靜，雖不多話，卻極有分寸。她不是那等任人宰割的性子，如今雖受困，但自怨自艾從不是她的模樣?！?/br>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既然疼她，便要信她；她既待你好，便是信你。你不該急亂了方寸，讓她空等無望。”

    溫鈞野側(cè)頭望他，眸光里翻涌著羞慚與悔意。

    他點點頭，聲線略?。骸拔颐靼?。我一定會查到底，一定要給寧寧一個交代?！?/br>
    溫鈞野說干就干，也不拖沓。

    兩人略作商議，便分頭行動。

    陳輕霄去城中數(shù)家采購原料的鋪子一一查訪；溫鈞野則獨自前往那些傳出中毒消息的民戶，想看看病人的癥狀是否真如傳言所說那般兇險，是否能尋出其中的端倪。

    夜色愈濃，他才折回國公府，渾身都濕了，像是在冷風(fēng)中浸了一遭水。

    進(jìn)門也不歇息，顧不得更衣，便坐在書案前，提筆將一路所問所聞一一記下。

    溫如飛和溫鈞珩也都擔(dān)心他，他讓小廝去回了話，低頭看著，紙上密密麻麻全是病患的姓名、服粥時間與癥狀。

    他盯著那張紙良久，只覺得一顆心懸在喉間，卻又像泡在冰水里，麻痹地不知從哪兒發(fā)力。

    他一把攥起紙張，狠勁一扔，揉成一團(tuán)扔向墻角。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案上燭光早已昏黃，燭淚凝成一灘，隱隱泛著焦糊的味道。

    他抬眼望向窗外，天未明，夜卻深得幾近無聲，只余風(fēng)拂枝條，在檐角哀哀低吟，偶有烏鴉一聲嘶鳴，驚破沉沉夜幕，像極了人心中的困獸。

    陳輕霄派人和他說藥材鋪那邊查不出什么，只說都是往年常用的老貨，無一異常。

    溫鈞野聽罷，閉了閉眼。他本不是個善于耐性琢磨之人，如今卻仿佛墜入一團(tuán)亂麻中，每解開一結(jié)，卻有叁四股更緊更死地纏上來。

    忽然，他眉心一跳，像被針扎了一下，腦中浮起一個念頭。

    他站起身，幾步走到角落，撿起那團(tuán)被揉皺的紙張，小心攤開，上頭有一道他圈出來的時間線。

    ——“發(fā)病者多數(shù)自六日前起病?！?/br>
    他眼神一凝，心跳忽然一頓——

    那一日，正好是施粥的第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