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棋力相當(dāng)?！眳枪?jié)超如實說。

    說出這句話時，他突然意識到，改變自己一生的，或許……并不是那個棋盤，而是盧洵！或者說，是這些年來他與盧洵爭勝的心，才讓他一步步成為大唐國手。

    盧洵點點頭，目光明亮清如泉水：“盧家先祖留下的棋盤，的確會賜給世代行棋的子孫一樣最珍貴的東西。我自三歲學(xué)棋，六歲拿到家傳棋盤，一直在參悟其中的玄機(jī)，卻不得要領(lǐng)?！?/br>
    說到這里，他原本蒼白的唇色竟顯出些許欣悅紅潤：“之前我不明白那樣?xùn)|西到底是什么，如今我卻明白了?！?/br>
    “那是什么？”吳節(jié)超愕然，不禁脫口而出。

    盧家先祖留給子孫的，寄于古老棋盤之中的，讓乞兒吳節(jié)超無意中撿拾到從而改變了他一生的，究竟是什么？

    盧洵微笑，眼中清新春意拂落花。

    “對手?！?/br>
    吳節(jié)超還愣愣地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聽盧洵說：“對棋士而言，最難能可貴的，莫過于一個對手。你，就是盧家祖?zhèn)鞯钠灞P賜給我的最珍貴的對手?！?/br>
    月色中遠(yuǎn)近景色都朦朧，少年心中卻一片澄明。

    獨上巔峰，不如棋逢對手。這，就是古老棋盤的真正的寓意。

    五

    西風(fēng)吹古道，白馬相辭，送別總是令人有些傷感的。

    驛站里的少年卻一臉“今天酒足飯飽爺很滿意”的表情，興高采烈地朝不遠(yuǎn)處策馬前來送行的少女招招手：“大蘿卜，我在這里！”

    “不是大蘿卜，是羅小布！”少女下馬奔過來，恨鐵不成鋼地跺腳，“其實皇上已經(jīng)要收回把你流放到隴右的旨意了，你為什么拒絕?。勘康?！”

    “我原本就想去隴右戰(zhàn)場，不能算流放。”裴探花笑瞇瞇地回答，“棋行方寸間，又如何比得上棋行天下，縱橫沙場？”

    無論何時何地，他眉宇間都自成一片山水，鶯飛草長，煙雨朦朧中天地廣闊。

    這一瞬間，羅小布有點明白盧懷瑾為何喜歡他了。

    這是一個讓人看不明白卻能放心依靠的少年。日光下他的豪情如此坦蕩，而黑夜中他的智謀卻近乎可怕——他在盧洵受嘉獎的消息傳開時，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勸動幾名重鎮(zhèn)刺史聯(lián)名上奏折作證，一舉為兵部侍郎盧湛洗脫冤屈。世上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若是沒有盧洵重獲圣寵，那幾名刺史絕不會冒著得罪李林甫的風(fēng)險去保盧湛。他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不僅賭贏了皇上的愧疚，還賭贏了藤原忠信最后的決定！

    ——盧洵承受的委屈越大，皇上越動容感觸，盧湛才有機(jī)會脫罪，盧府的災(zāi)禍才能消弭于無形。

    那時，羅小布哭著說：“洵哥哥是好人，求你救他！”

    裴探花只是淡淡回答：“四十杖打不死人的，真的被貶黜到千里之外，再也遇不到對手，那種孤獨才會要盧洵的命?！?/br>
    “盧大人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吧？我沒時間去看他了?！迸崽交ㄓ悬c遺憾地說。

    “你是不敢去見懷瑾jiejie吧！”羅小布毫不客氣地揭發(fā)他，“懷瑾jiejie秀外慧中、才貌雙全，她有哪一點配不上你？你要這樣躲她？”

    裴探花玩世不恭的臉上難得露出苦笑。最難消受美人恩，他如何不懂？

    不知道想起了記憶中的哪個倩影，探花郎的耳根竟然微微泛紅，他清了清嗓子，才柔聲說：“咳，我已有意中人了?！?/br>
    羅小布像不認(rèn)識似地愕然看了他一眼：“從來沒聽你說過?！?/br>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裴探花微笑，“我就沒有青梅竹馬的戀人么？”

    風(fēng)吹荒草離離，少年微笑美如晴空。

    羅小布似懂非懂，半晌才又一跺腳：“你要離開長安去隴右，也和懷瑾jiejie有關(guān)吧？”

    不原意傷害，便選擇離開；他縱然喜愛天地廣闊，更希望她也一樣。

    “你呀你！”羅小布連連嘆氣，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你……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壞人！”

    這個少年并非無情。他為盧懷瑾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情，卻并不讓她知道。

    哪怕不能回應(yīng)那份珍貴的情感，他仍然心存珍惜與感激。

    羅小布竟然不忍心再數(shù)落他，只好說點別的：“對啦……洵哥哥好多啦！我去看他時，他說：‘寵辱難料，禍福相倚，唯有保持自己的本心而已’?！闭f到這里，羅小布用力點頭：“洵哥哥是真君子。”

    “下棋的人都是死腦筋?！迸崽交▍s不以為然地笑，“其實你心里在說，不僅洵哥哥是真君子，你的沒節(jié)cao哥哥也是吧？”

    羅小布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你胡說什么？”

    “其實沒節(jié)cao哥哥除了面癱之外，也不是一無是處啊?！?/br>
    “不準(zhǔn)你說他的壞話！”

    “哈哈……”

    “絕交一個時辰！”

    “哈哈！”

    追打之間，羅小布抓起一根狗尾巴草敲裴探花的頭：“你這個腹黑的家伙，盡出壞主意……”仿佛想起了什么，少女的動作突然慢了下來：“我這樣騙他，真的好嗎？”

    那晚風(fēng)雨中的相擁，如今想來仍然驚心動魄，少年的淚水比火焰更燙。但是那屬于永恒記憶的倩影——并不是她。

    她騙了吳節(jié)超。

    “我說了，下棋的人都是死腦筋。”裴探花滿不在乎地雙臂環(huán)胸，無聲微笑，“愛情真的能由一只竹馬決定？把一生交付給那一眼的錯覺，才是愚不可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