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彌漫開來，這次，將軍夢到了小時候。

    那是他很久沒有做過的美夢。簡陋的屋舍中，老師微笑搖頭：“日上三竿，還不起床？西晉名將祖逖三更聞雞而起舞，你再不起來，該打手心了?！?/br>
    日光緩緩融化，四周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漫天飛雪中，老師和他站在殿外，長安大雪紛紛揚揚，宛如落下滿城飄灑的劍意。老師突然停住腳步，替他整理衣襟，溫和地說：“今日見你殿上從容應(yīng)答，才知你是真的長大了?！痹捳Z里淡淡驕傲：“既已做了探花郎，不日就要入朝為官，這衣帽總該添置幾套?！?/br>
    風(fēng)雪之中，心暖如爐。

    場景緩緩變得黑暗，那是荊州古城的黑夜，一道羽箭自黑暗中破空而來，那樣犀利而無可阻擋，正中老師的胸口。鮮血染紅了視線，他撲了上去，卻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抱緊逝者時，他流不出眼淚，有個聲音在腦海中爆開，如烈焰熊熊，似利劍染血……

    那個聲音在說——

    “將軍！將軍！”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裴將軍劇烈地喘息著睜開眼，頭發(fā)全被冷汗?jié)裢?。映入眼簾的是葉鏗然焦急的臉：“你做噩夢了？”

    “……嗯。”裴將軍的聲音顯得沙啞虛弱，卻不僅僅只是身體上的。

    “你的身體——可覺得不妥？”葉鏗然著急地問。

    裴將軍環(huán)顧四周，睡意茫然的眸子終于清明起來：“葉校尉，你半夜闖我的營帳上癮了么？”

    葉鏗然見他還能開玩笑，臉色才稍微放心了些，為他端過來一杯水：“我聽說驛館那邊出事了，知道你今天的覺又睡不成，就過來看看?！?/br>
    ——結(jié)果他一進(jìn)營帳，看到將軍外袍也沒脫就倒在床上，他心口驟然收緊地沖過來，解開對方的衣襟，看到腰間傷口并未流血，又聽到均勻的呼吸聲，才確認(rèn)將軍不是傷口復(fù)發(fā)暈倒，而是困極睡著了，這才松了口氣。

    他搖搖頭為將軍把被子蓋好，隨即又發(fā)覺哪里不對——

    換做以前，若有人半夜闖進(jìn)營帳，那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最先警覺。懶散的外表下，他就像一把隨時準(zhǔn)備出鞘的利劍，但如今……為何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曾醒來？

    最近也聽士兵說，向來早起的將軍大人竟睡起了懶覺，要人叫好幾遍才醒，而且醒來也是睡眼惺忪的樣子。

    葉鏗然皺起眉頭，將軍的身體，令他無端地?fù)?dān)憂。

    “葉校尉，多謝?！迸釋④娡蝗徽f了一句。燭火中他眸子帶笑，如寒潭映著星辰。

    “謝什么？”葉鏗然一怔，回過神來。

    “多謝你叫醒了我的噩夢?！迸釋④姶蛄藗€哈欠，“噩夢這東西，若沒有人來叫醒，就會一直做下去吧?！?/br>
    五

    天亮?xí)r，花紇不高興地從床底下爬出來，活動著酸痛的手腳：“終于走了！”

    “誰走了？”將軍也醒來了。

    “那個葉校尉?。≡谕饷嬲玖艘灰?，害我不敢出來玩！”花紇惱怒地說。

    原來，葉鏗然在營帳外的風(fēng)露中守衛(wèi)了一整晚。

    “嚶嚶，他很可怕啊，我從小就怕龍。”花紇委屈地趴在地上對手指。

    正準(zhǔn)備出門的將軍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眼中掠過一抹驚詫如云層閃電。

    “你也知道他是龍吧？”花紇斜睨他，“我也知道呢。他一出現(xiàn)，我就嗅到龍的氣息了！我們和龍可是死對頭，明明我們才是象徵天下的神鳥，可龍莫名其妙地排在我們前面，連你們?nèi)祟惖牡弁跻沧苑Q‘真龍?zhí)熳印?，龍有什么了不起的?。窟B火都怕，一年到頭都躲在水底下和魚蝦為伍，無聊死了。

    “我還在蛋殼里的時候，就被一只惡作劇的龍把蛋殼打破了，幸好我本來就快被孵出來了，不然就死翹翹了。”花紇忿然吐槽，最后總結(jié)，“總之，龍就是討厭又可怕的神獸！”

    裴將軍打量著他，眼神突然慢慢變深：“昨夜，你一直呆在房間里，還是出去過？”

    花紇的眼神頓時有點慌張，迅速看了裴將軍一眼，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我一直呆在房間里啊。”

    “可是你肩膀上，沾著驛館那邊才有的紫花苜蓿的葉子?！?/br>
    “??？……”花紇慌忙將身上的葉子撣掉，吞吞吐吐地說，“啊哈，我忘了，我太悶了就隨便出去玩會兒?！?/br>
    “你昨天到底出去做了什么？”裴將軍沉聲問。

    花紇仿佛是被他的臉色被嚇到了，小聲嘟噥了句什么，可惜聲音太小聽不清。

    “你說什么？”裴將軍皺眉。就在這時，少年放大的臉突然湊到了他面前，鼻尖幾乎碰到鼻尖。那眼瞳里燃燒著金色的火焰，似乎要將四周的景色都虛幻掉。一聲幽然清亮的鳴叫，猝不及防傳入他的耳際。

    這一瞬間，睡意頓時如暴風(fēng)驟雨席卷而至！

    六

    “將軍怎么還不來？”副將有點著急地看著天色。對身邊吩咐，“你，去將軍的營帳看看?！?/br>
    日上三竿，陽光刺眼。

    今日是隴右與吐蕃簽訂停戰(zhàn)和邊境交易協(xié)議的日子。吐蕃使臣謝燦一行早早就來到了，大唐的幾位將領(lǐng)也都來了，卻差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裴將軍。

    將軍雖然平時慵懶，但向來守時，更不會在這種關(guān)鍵場合遲到。幾位唐軍將領(lǐng)，包括葉鏗然在內(nèi)，彼此對視時都難掩擔(dān)憂。一種莫名不安的感覺在他們心中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