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fēng)后隱約可見的人影點(diǎn)了點(diǎn)頭。

    誰在屏風(fēng)后面？

    當(dāng)初他和太子說話時(shí)，東宮內(nèi)竟然還有第三人？張九齡微微驚詫地繞了過去，穿過那重寬大的屏風(fēng)，突然，他看到了那個(gè)令他魂?duì)繅艨M的人影！

    ——是魚兒。她端坐在屏風(fēng)后面，微彎的頸脖纖細(xì)雪白，綽約的身形若隱若現(xiàn)。

    “可他心里有別人了。你就算嫁給他，也未必就能如愿。”太子嘆息了一聲。

    張九齡如遭雷擊，太子在說什么？他心里怎么會有別人？

    少女垂眸的側(cè)影就像花朵的剪影，美而易碎，卻帶著不愿零落成泥的倔強(qiáng)：“就算他要向別人家的小姐提親，就算那盧小姐根本不喜歡他，我也不相信命運(yùn)，我要親耳聽到他回答——他愿不愿意娶我！”

    張九齡心中大震，低頭看自己手中的木雕，桃花清艷，花下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鯉魚。

    鯉魚，鯉魚……

    “若是你不嫌棄，我將自家的堂妹許配于你！”

    當(dāng)日李重俊的話在耳邊響起。張九齡突然間幾乎站立不穩(wěn)。

    桃花鯉魚木雕……鯉魚……盧瑜兒……李虞兒……

    錯(cuò)了，錯(cuò)了。

    張九齡跌跌撞撞地后退，一切都錯(cuò)了。

    當(dāng)日盧雪川做壽，多位親王與郡王前往道賀，許多細(xì)節(jié)在這一刻隨水漂流而至，如同河底的鵝卵石般清晰，仿佛歲月的長河從來不曾隱藏什么，也不曾帶走什么，只是人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被無情的命運(yùn)所捉弄。

    他把他的魚兒弄錯(cuò)了……

    她根本不姓盧，而姓李，是大唐的郡主。

    “若是你不嫌棄，我將自家的堂妹，大唐的郡主許配于你！”

    “多謝殿下美意。我如今暫時(shí)無心嫁娶?！?/br>
    當(dāng)日不假思索的回答，在心中回響，字字戳心戮骨……這一切的錯(cuò)誤，一切悲劇的起源，竟都是他自己。

    一行委屈的淚水從李虞兒眼中滾落下來。她笑起來眼眸那么明亮動(dòng)人，笑窩清甜如蜜，他從未見過比她更適合笑的女孩。

    此刻，他卻讓她哭得如此傷心失望。

    “魚兒——”張九齡不顧一切地朝她奔過去，他要告訴她，他愿意娶她，一直一直以來他都愿意娶她！

    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用全部的余生，來換取她聽到這句話。只要趕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可以抵擋時(shí)光的洪流，讓一切悔恨重來……

    四周突然傳來巨大的碎裂聲，屏風(fēng)傾斜，宮殿坍塌，像銅鏡破裂成萬千碎片，黑暗瞬間吞噬了李虞兒，張九齡想要拉住她，卻拉不住，所有人都墜入深淵……

    他呼喚她的名字，她卻聽不見，像是在最深的噩夢中，一切悲劇反復(fù)重演，一切淚水在眼眶中苦澀掙扎卻終不肯落下。

    在履冰抱炭的絕望中，張九齡終于知道了這是哪里——

    這是他心中的桃源。

    這是他回不去的桃源，這是他逃不開的夢魘，這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執(zhí)子之手的諾言。

    “丞相，丞相？”徐景諳著急地跟在身后喊。

    自從吃了那個(gè)桃子，張九齡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喃喃自語著什么朝門外跑去，怎么叫也不應(yīng)。

    好容易終于停住腳步了，他追得氣喘吁吁，連叫了幾聲“丞相”，對方的眼神都空空的，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一般。恰好幾個(gè)官員朝這邊走過來，其中有一個(gè)是黃門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平時(shí)便是機(jī)靈應(yīng)變出了名的，徐景諳連忙焦急朝他使眼色，示意這邊情況不對。

    李林甫快步走過來，觀察著張九齡的神色：“丞相可是在找什么東西？”

    張九齡愣了一下。

    找東西？他是在找東西，可是找不回來了……

    他失去她了。

    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顫動(dòng)了幾次卻再喚不出那個(gè)名字，一滴淚猝然從眼角滑落，guntang，冰涼，像是一刀刀殘忍凌遲的傷口里無情滲漏的傷懷與絕望。張九齡踉踉蹌蹌轉(zhuǎn)過身，身子一晃，突然跌倒在地，那塊桃花鯉魚墜子從懷中滑落，掉在青石上，摔成了兩半。

    同時(shí)碎成粉齏的，還有他的心。

    “丞相！”旁邊的官員一聲驚呼，李林甫眼疾手快上前，將張九齡接?。骸翱?，去叫太醫(yī)來！”

    “丞相只是憂思過度，心中郁結(jié)而致血不歸經(jīng)，才會突然暈厥，并無大礙，我這里開幾帖方子，早晚服下即可……”

    聞?dòng)嵈掖亿s來的太醫(yī)把過脈之后，趕緊提筆撰寫藥方。

    “你們跟太醫(yī)去拿藥?！崩盍指Ψ愿离S行的官員。幾人不敢耽擱，立刻前去。

    中書省政事堂安靜下來，正午的陽光酥松地照在床榻上——這是供官員午間小憩的軟榻，張九齡雙眸緊閉，頭顱微仰，玉枕之上的臉孔蒼白毫無血色，鬢角仍有些許未干的淚痕，顯得凄惶無助，平素的剛硬孤傲在睡夢中全然不見。

    李林甫彎下腰，手慢慢落在張九齡的頸脖上，那動(dòng)作帶了恨意，仿佛只要指間用力，就能像捏死蟲蟻一般，將那白皙的頸脖掐斷。

    良久，他似笑非笑收回手，攏袖站立：“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站在同樣的高度；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取而代之?！?/br>
    曾經(jīng)，有很多人看不起沒有進(jìn)士出身的李林甫，他們羞辱他、嘲諷他、落井下石。但是李林甫并不恨他們。

    李林甫是強(qiáng)者，所以他并不在意弱者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