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之語便替她解釋一二：“秋遲在幼學(xué)也交了些朋友，吃喝往來自然得花錢。你們男人家三不五時聚宴，不也得湊份子？”

    程信得知女兒有了朋友，高興不已，忙問她都有誰。

    程秋遲剛剛得了阿爹的禮物，自然也不會撒謊，全都說了實(shí)話。

    程信越聽，就越皺起眉頭來?！扒镞t，和盧家女孩、大公主玩也就罷了。你是大家閨秀，怎好和王臨、徐翡他們走得這么近？”

    程秋遲還有些不大明白，茫然地眨了眨眼。

    程信于是耐心地解釋給她聽：“他們都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阿爹我也不是老古板，你們可以在幼學(xué)一同上學(xué)，一同習(xí)字，只是到了十歲也是各自考學(xué)。他們將來要出仕為官，你也要嫁個好人家，根本不會成為永遠(yuǎn)的朋友?！?/br>
    他真的覺得自己在為女兒著想。他活了快三十歲，很清楚和朋友分道揚(yáng)鑣是什么感受。秋遲若是和他們玩得多了，遲早移了性情，但后來越求而不得，只會越發(fā)痛苦。大家走的根本就是兩條路??！

    程秋遲聽著聽著，眼睛里就蘊(yùn)了一泡眼淚了。

    梁之語被程信氣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嘴唇直發(fā)抖，摟了程秋遲在身前，才指著程信罵道：“你還不是老古板？人家官家都送兒女入學(xué)，一同玩耍怎么了嗎？你自己思想齷齪，看這么小的孩子都覺得不妥！”

    程信也完全不理解梁之語怎么忽然罵自己，“我是好聲好氣和女兒說，免得她日后傷心?！?/br>
    “你現(xiàn)在就把女兒惹傷心了，你算得上什么好父親！”梁之語知道女兒哭的原因，肯定是因?yàn)槟蔷洹坝肋h(yuǎn)的朋友”，在那么小的孩子心里，朋友當(dāng)然是很重要的，她今日又得了那么珍貴的友誼，正是開心的時候，卻被親爹一潑涼水澆下來，這誰忍得住不傷心？

    程信也注意到女兒的眼淚了，他忙給女兒擦，又說：“秋遲，長痛不如短痛啊。你和盧照雪她們玩，阿爹是不是從來不反對？”

    程秋遲掖了掖鼻子，她為自己找著同盟：“可是，螢螢她們也和王臨他們一起玩啊。若我不能與他們成為朋友，為何螢螢可以？”

    “你怎么只學(xué)壞的，不學(xué)好的？”程信嚴(yán)肅道，“你身子不好，將來只要嫁個好人家，享受一輩子，舒舒服服的，也就是了。你想要得到的越多，豈非越傷身心？”

    梁之語再也忍不了了，她上前一步，摟住女兒，張口就罵：“郎君說的什么話！憑什么別的女孩兒能得到的，我家女孩兒得不到。秋遲是身子不太好，可她究竟想要什么，你知道么！”

    “你不知道，只一味老古板地說著為她好，你又算得什么好爹！”

    梁之語干脆道：“我聽說了，盧家女兒日后要當(dāng)將軍的，我們秋遲，日后若是想要科舉出仕，我也舉雙手贊成！”

    程秋遲的眼睛撲閃撲閃，她阿娘說的是真的么。她也可以考科舉，他們不阻止？

    到底是阿娘待我好。

    程信卻完全不可置信，他抖著嘴唇指著梁之語：“你胡言亂語什么？這話傳出去，咱們秋遲又能嫁到哪家去？”

    “嫁嫁嫁，一天到晚想著女兒嫁了就是好歸宿，就有人照顧，”梁之語譏諷道，“嫁人怎么好，你怎么不去嫁？”

    “你！”程信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一向溫柔的妻子，梁之語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居然說話如此刻薄。他們夫妻之間縱然不算感情很深，卻也舉案齊眉，互相敬重，誰想她今日在孩子們面前居然這樣下他面子。

    “總之我不同意女兒科舉為官！這些事你想都不要想！”

    說罷，他甩袖離去。

    直到如今，父女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移到夫妻身上。程秋遲看著阿爹離開的模樣，又忍不住垂淚：“阿娘……”對不住，是我害得您和阿爹吵架。

    梁之語也生氣，但到底女兒最緊要。這狗東西，冥頑不靈，憑什么全都聽他的，閨女養(yǎng)這么大，他花過多少心思？現(xiàn)在隨隨便便就插手，還惹得女兒不高興，他以為他是誰！她才不怕呢，大不了夫妻兩個不過日子了，她也不會任由他插手女兒的事。

    程信甩袖離去后，就去了自己的妾室方氏院子。他本來要和小妾對話月前，吟詩作對的。程信這個人身上呢，是自來憐惜美人，很有些風(fēng)流。他除了梁之語這個妻子外，還有兩個妾室。素日也與同僚在勾欄瓦舍里觀賞美人歌舞。

    他并不是一個完全食色之人，但他很愿意在空閑時間欣賞世間一切的美。勾欄瓦舍中不少女子都是賣藝不賣身的女子，他便對她們留了幾份情。

    今日被妻子數(shù)落了一頓，他便不自覺地和方氏吐槽起來：“我也是為了女兒好，她倒把我一通罵?！?/br>
    方氏并非攪風(fēng)攪雨的人，夫人對她們也算大方照顧，她們姐妹兩個也是敬服夫人的。此時便為夫人說話：“郎君好沒道理，這些年大小姐身子算不得好，都是夫人拉扯大的。大小姐能有今日康健不少的身體，夫人功不可沒?！?/br>
    程信有些不自在起來：“我也沒說夫人無功。”

    方氏正色道：“大小姐還這么小，又有您這樣的父親撐腰，難不成連孩童時期的快樂都不能有了嗎？她愿意交朋友，這是天大的好事。郎君真是傻了，有王公子、徐公子這樣的好友，若能長久處下來，便是將來不能成就姻緣，也是極好的事啊?！?/br>
    在方氏看來，大小姐的命是真的好，有這么好的家世，還有這么疼她的阿娘。其實(shí)就連夫人也過得未必好，畢竟還有自己這兩個妾室在，郎君也是個風(fēng)流多情的種子。只有大小姐，是最該快樂的。

    方氏也是看著程秋遲長大的，她將來有沒有孩子也未可知，只想著眼前的大小姐能快樂一些。而且，以她自己看來呢，若大小姐與玩伴之間兩小無猜地長大，到時候嫁去樞密使家或者將軍府，不也算美事一樁么。

    郎君真是個傻子，這都想不通呢。

    程信：……

    好像還有幾分歪理。

    他今兒接連被妻妾都說了一通，眼前又浮現(xiàn)起了閨女的眼淚，心下也嘆了口氣：“本是買了禮物好叫秋遲高興的?！?/br>
    方氏：“郎君有心了?！?/br>
    心里卻撇了撇嘴：真沒用的郎君！都買了禮物了，還能這么掃興，讓大小姐不高興，真是個沒用的阿爹！

    第38章

    將軍府。

    今兒大家都說了湊份子，王臨從來就不是小氣的人，在他看來就不是難事。他自己雖然不像徐翡一樣，小小年紀(jì)名下已經(jīng)有鋪?zhàn)?，但他也有不少壓歲錢。

    他將壓歲錢都放好了，就在自己床底下。這會子悄咪咪地打開來，才拍了拍胸口，長呼一口氣，好在還在。

    他的全副身家啊。一共是五十二兩三錢。他摸了二十兩出來，再悄悄地放回去，一回頭，撞見兩雙眼睛。

    王停、王云：“阿兄你在干嘛?！?/br>
    王臨也不瞞著：“我拿點(diǎn)壓歲錢?！彼纸虄蓚€弟弟，“你們也要給自己攢點(diǎn)錢，不要今天買糖明天買果子就用完了?！?/br>
    他如今算是領(lǐng)會到了，這世上靠人不如靠己。什么王將軍家的嫡長子，又有什么用！他阿爹不愛他，心里沒他，所以對他不假辭色，對他言而無信。

    他只稍設(shè)想一下，難道阿爹答應(yīng)了上官的事，答應(yīng)了官家的事，也敢不守信用么？呵，在上官面前能夠做到的事，對兒子卻做不到，無非是他不夠重要罷了。

    事已至此，父子之情再難回還。他也不好一力強(qiáng)求，好在他還有阿娘，有祖父，有兩個弟弟，現(xiàn)在還有這么多的好友。他才不稀罕那個壞爹呢！

    將來他是要另立門戶的，那存錢自然至關(guān)緊要。他也希望兩個弟弟早早地覺悟起來，不要等到需要用錢時方恨少。

    王云正好手里拿著根糖葫蘆，他臉色僵了僵。

    王停則有些好奇道：“哥哥怎么忽然要花錢？”

    王臨拉了他倆，小聲說：“這是我們哥三個的秘密哈，不許告訴爹娘。”

    兩個弟弟都點(diǎn)頭。

    王臨就實(shí)話說：“哥哥上了學(xué)，也交了些朋友。往后我們還要一塊玩呢。玩耍當(dāng)然得湊份子?！彼乱庾R隱瞞了秘密基地這件事，生怕三弟藏不住話。

    王停就有些羨慕道：“哥哥有這么多朋友呀。”

    王臨拍了拍二弟的肩膀：“過一兩年，你也要上學(xué)了。到時候，我?guī)夏銈円黄鹜??！?/br>
    “好！”

    兄弟三人正高興呢，就見他們親爹王將軍闖了進(jìn)來。他下了值，正是有空的時候，就來抓兒子們cao練。

    “都在這呢，正好，到練武場來?！蓖鯇④姴豢蜌獾溃耙惶觳痪毠妥冮T外漢了。你們可別想著偷懶?！?/br>
    王停心里翻了個白眼，都還沒開始呢，父親就預(yù)設(shè)了他們想要偷懶。誠如哥哥所說，阿爹壞得很啊。

    王臨因?yàn)樽约涸谟讓W(xué)額外有了寄托，此時也不怎么看他爹不順眼了，低眉順眼地應(yīng)了下來。

    王將軍見大兒子這般乖巧，難得不與自己頂心頂肺，也覺得心神大快，指點(diǎn)兩個兒子更加盡心盡力。他的盡心盡力就體現(xiàn)在，摔打起兒子的頻率更高了。

    一個不留神就被親爹絆倒在地的王停：……

    想去解救二弟卻被親爹一拳過來的王臨：……

    只有王云因?yàn)椴湃龤q多，尚且不用接受親爹錘煉，他弱弱地縮小自己的身子，眼里含淚：嗚嗚嗚長大怎么這么可怕啊，大哥二哥好可憐。

    *

    徐翡不用給錢，但他有件事想問問爹爹。

    這一晚，徐子愷又忙到差不多申時才回來，見兒子還沒睡在等著他，先是高興，又有些擔(dān)心：“這么晚了不睡覺。”

    還是長身體的年紀(jì)呀。

    徐子愷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上次開家長會的情景，阿翡的騎射課成績似乎有些差，三等倒數(shù)了，難不成是他沒照顧好孩子？乍一想，又覺得可能和忠勤伯府也有關(guān)系，他們都能偏心成這樣，指不定在自己看不到的背后多虧待著阿翡呢。

    這般想著，他又覺得自己該多多彌補(bǔ)一下孩子才對。

    徐翡小聲問道：“阿爹，與朋友相處，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徐子愷心頭一喜，阿翡交朋友了？他自己性子清冷，唯一的朋友是他某個同窗，也外放了，但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阿爹覺得，最重要的是將心比心?！?/br>
    徐子愷認(rèn)真地看著兒子。這是一個難得的機(jī)會，他終于有機(jī)會和兒子也交心了。他恨不得一夜之間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道理都傳輸給兒子，好讓他一輩子一點(diǎn)彎路都不走。

    但理智還是及時殺了回來，他知道自己不能cao之過急。

    “將心比心么。”徐翡暗暗記下，又跟徐子愷確認(rèn)道，“阿娘給我的鋪?zhàn)?，都是我的對吧?！?/br>
    徐子愷笑了開來：“難不成阿爹還能貪你的不成？”他指著周圍的建筑，“這一大家子全都是你的。你阿娘的嫁妝，我再沒動過。阿爹掙的家業(yè)，也都是你的?！?/br>
    徐翡其實(shí)并不在意身外之物。他很小就對這些都很淡薄，也沒有什么口腹之欲，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只是在和螢螢認(rèn)識了之后，被她帶的有人氣了一些。

    他開始期盼他們的故事出現(xiàn)在長安人面前。

    但他也知道阿爹對他很好：“多謝阿爹?！?/br>
    看*小=說>jia v信*ttangya520

    父子之間哪用說這些。徐子愷看著兒子，覺得兒子和外祖家破裂也未必是壞事，如今他們父子之間關(guān)系也更親近了一些。早點(diǎn)認(rèn)識到對方不是真心待你的，總比長久相處了之后得知真相感到痛苦要好。

    “都交了哪些朋友？”

    徐翡坦然道：“盧照雪，王臨，秦曜，秦曄，程秋遲?！?/br>
    徐子愷一聽，還不錯，很多孩子，摸了摸兒子的頭：“比阿爹強(qiáng)。阿爹當(dāng)年只有一個朋友。”

    徐翡微微頷首：“那確實(shí)?！?/br>
    徐子愷：“……”這孩子說話怎么也開始噎人了。又問：“我聽廚下說，最近你也開始能吃辣了？還點(diǎn)了麻辣兔子吃？”

    這下徐翡就有點(diǎn)臉紅了。阿爹他怎么連這事也知曉啊。自從在英國公府吃了一次辣鍋之后，他就對這種既刺激又好吃的味道上了癮，三不五時就讓廚下做點(diǎn)辣的來吃。

    他是府里小公子，雖然還沒到請封世子的年齡，但誰不知道徐子愷絕對重視他。他有這樣的偏好，廚下自然也是討好的，于是就做了些麻辣的小零食給公子。

    徐翡吃了覺得好，還帶到幼學(xué)去，給自己的小伙伴也分了點(diǎn)呢。

    “阿爹能吃辣么？那麻辣兔子確實(shí)好吃?！?/br>
    徐子愷心下暗暗點(diǎn)頭：共同的愛好是拉近關(guān)系的第一步。放在父子關(guān)系里也是一樣的。雖然這個愛好是吃的，但也沒什么不好的?！澳艹?，怎么不能吃?！?/br>
    兒子大了，會和阿爹分享了。嗚嗚嗚，娉娘，你泉下有知，也會為我們高興吧。

    徐翡有些奇怪，為何阿爹的神色忽然變成這樣，仿佛這涼亭里還有第三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