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疑惑不解，有打量審視，也有興奮驚艷……

    不過其中疑惑皆多，許多人都想不明白，大將軍為何要攜女郎同行，且還是一對母女，加上兩個伺候的女婢，共計四名女子。

    之前別說四個，行軍期間從未有女郎隨軍，連火頭軍里負(fù)責(zé)烹飪的，也清一色是男兒。

    裴鶯出來時，不遠(yuǎn)處的衛(wèi)兵聚在一起說小話。

    “你們說，那位夫人和大將軍是何種關(guān)系？”

    “雖然夫人戴著帷帽，但我觀其身姿出塵，多半是寵姬吧，而且據(jù)我所知大將軍在北川縣并無遠(yuǎn)親，若非是舍不得丟下手的寵姬，作甚要帶在身旁？”

    “俺瞧著倒不像寵姬，公孫先生和陳先生他們對這位夫人可恭敬嘞。在大軍出發(fā)前，俺還聽見沙屯長對他的人說切勿冒犯夫人和小娘子，否則軍杖伺候；若是情節(jié)嚴(yán)重者，斬立決?！?/br>
    周圍齊齊抽了口涼氣。

    “此話當(dāng)真？”

    “俺騙你們作甚，等著吧，俺覺得不久后上頭的人也會來通知了?！?/br>
    眾人面面相覷，心里越發(fā)好奇的同時，也暗自提醒自己不可冒犯。

    裴鶯并不知將士們心中所想，她在辛錦的陪伴下去尋了火頭軍，討了份熱水。

    水葫蘆裝滿，拿著頗為燙手，裴鶯見辛錦不時左右換手，便對她說：“辛錦，我來拿會兒吧?！?/br>
    “不必勞煩夫人，奴自己拿便好。”辛錦見裴鶯依舊看著她，便笑道：“奴自幼有血氣不足的毛病，手腳易冰涼，如今拿著這水葫蘆倒是愜意?！?/br>
    這時不遠(yuǎn)處最大的營帳揭開，熊茂等武將相繼走出。

    火頭軍所在之處和裴鶯的營帳在兩個方向，如今她要回去，必須越過主帳。

    辛錦見裴鶯怯步，低聲道：“夫人不如從后方繞過去?！?/br>
    裴鶯眸子一亮：“辛錦說得是?！?/br>
    心情立馬變得歡快，裴鶯抬步欲走，那邊率先離了主帳的熊茂眼尖看見裴鶯：“裴夫人方才是往火頭軍那兒去了？可是缺些什么？”

    他嗓門大，周圍一圈人都聽見了。

    裴鶯閉了閉眼，但對方是好心，她無法不應(yīng)，只得往那邊走：“息女暈車，我去討了些熱水?！?/br>
    熊茂正要說話，此時霍霆山卻從主帳里走出來，對裴鶯說：“待會兒夫人和令媛一同來我這邊用夕食吧?！?/br>
    裴鶯婉拒道：“謝過將軍好意，不過息女舟車勞頓，身體頗為不適，我得照看她，就不過去了?！?/br>
    “照料令媛之事交給女婢去辦就是，若是這點小事都需夫人親力親為，要她們何用？”霍霆山的目光投向裴鶯身旁的辛錦，看得后者直俯首帖耳。

    他語氣雖平淡，但裴鶯依舊能感受到辛錦聞言后的驚恐，頓時無奈：“將軍您別嚇小丫頭?！?/br>
    辛錦也就十六七歲，這人大了別人小姑娘一輪有多，嚇唬人家也不害臊。

    霍霆山淡聲道：“夫人，我說的并非戲言?！?/br>
    辛錦的腰彎得更低了，非常害怕被趕出去。

    伺候裴夫人的這段日子，是她從小到大活得最輕松的，裴夫人溫柔好相處，不似縣令夫人那般苛刻，她是她伺候過最好脾氣的貴人了。

    若是沒有寇患那場變故，再過些時日她就會被縣令夫人送到她小兒子房中當(dāng)通房。且不論那位洪小郎君脾氣暴躁，單是他尚未娶妻這點，以后就夠她吃一壺了，畢竟正妻入門后肯定要敲打一通妾室。

    如今的日子很好，伙食和用度也遠(yuǎn)勝從前，辛錦打心底里想一輩子都伺候裴鶯。

    裴鶯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臂，讓她別慌：“那我就叨擾將軍了?！?/br>
    霍霆山：“夫人何須和我客氣?！?/br>
    ……

    主帳要寬敞許多，行軍比不上平日，條件簡陋些，地上鋪著麻布，四周掛著防雨的油幕，兩張案幾擺得很近，其上已擺好了夕食。

    裴鶯進(jìn)來后才發(fā)現(xiàn)，主帳中只有霍霆山，男人已入座，見她進(jìn)來以掌指旁側(cè)：“夫人，請?！?/br>
    裴鶯摘下帷帽，慢步過去。

    行軍多吃糗飯，霍霆山這里也不例外，只不過比起普通士兵，主帳里的副食要好上許多，除了小米飯團(tuán)以外，還有胹羊和野菜湯。

    食不言寢不語，在霍霆山這里是不存在的。見裴鶯用了一箸胹羊后，他慢悠悠道：“行軍這些日子暫且委屈夫人了，待到了廣平郡，我再給夫人尋些珍饈美饌?！?/br>
    裴鶯搖頭說：“談何委屈，有葷有素，足矣?！?/br>
    霍霆山卻注意到她只夾了兩箸胹羊，就沒往胹羊那處下筷了，遂問：“夫人不喜羝rou？”

    裴鶯本來想說不是，但見霍霆山又露出那種“騙我的人墳頭草都三尺高了”的神情，她話到嘴邊改了口：“有些吃不慣它的膻味?！?/br>
    后世燉羊rou時，常會使用小茴香和白芷等調(diào)料輔助去除羊rou的膻味。小茴香是南北朝才傳進(jìn)來的，如今還沒影呢，白芷現(xiàn)在倒是有，但還沒人發(fā)覺白芷有去除羊rou膻味的功效。

    歸根到底，還是時代的緣故。

    許多人尚且吃不飽，有rou吃就不錯了，哪顧得上其他，更別說膻味于許多人并非不能接受。

    霍霆山想了想：“改日我讓火頭軍給夫人做些魚羹。”

    魚的氣味比羝rou的要小許多，如今他們依水行軍，魚倒也易得。

    裴鶯沒想到他聽她不喜歡羝rou，竟想給她找些魚兒。

    她不由想起方才在火頭軍里看到的情形，掌勺的衛(wèi)兵心痛又不舍，每次糧下鍋都好似切他rou般難受，還對旁邊的新兵耳提面命，叮囑一定要緊著糧食。

    那新兵蛋子被拍了腦袋也不敢生氣，一邊捂著頭一邊小聲解釋說想讓軍中的弟兄們都吃飽點。

    胹羊裝了滿滿數(shù)鍋，看似很多，但架不住軍中人多，每個人分得的其實也就幾口罷了。

    裴鶯抿了抿唇，到底還是說：“將軍，一頭羊約重二鈞，若是放養(yǎng)，待到出欄至少得八個月。您可曾想過畜養(yǎng)另一種牲畜，比如說豕。豕能長至十鈞，雖出欄耗費時間和羊相近，但其繁殖速度遠(yuǎn)勝于羊。”

    霍霆山認(rèn)真聽完了，卻是道：“夫人，豕rou比羝rou更難以下咽，且夫人口中的‘豕能長至十鈞’，我未曾見過。羊食草即可，豕卻不行，如今一些百姓人尚且食不果腹，如何能有余糧飼養(yǎng)豕？”

    裴鶯稍愣，隨即想起在rou在古代里也分三六九等。

    所謂天子食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魚炙，庶人食菜。1

    豕，也就是豬，在一眾rou里幾乎排到尾巴去了。這與豬的食譜分不開，豬是雜食動物，既能吃葷也能吃素，還能吃粑粑。

    吃前二者養(yǎng)不起，吃最后一種養(yǎng)出來臭氣熏天，貴族們不屑于吃。因此在宋以前，一直是羊rou占主導(dǎo)地位。

    霍霆山將裴鶯的神色收于眼底，施施然問：“夫人方才那般說，可是有什么破解之法？”

    裴鶯微微搖頭：“算不得破解之法，只是一點小建議。將軍不妨命百姓大量種植麥子，以此代替粟米，麥在旱地里也能活，生長周期短。若播種時間得宜，四十日便可成熟，且麥的產(chǎn)量高，比之粟米更能裹腹?！?/br>
    這些天的餐食讓裴鶯意識到，她如今處的時代很像東漢，只不過朝代是歷史上不曾出現(xiàn)的大楚皇朝。

    此時北方的主糧以粟米為主，當(dāng)然，也有人吃麥子。但麥子真正成為北方人的主食，還是在唐代時。

    霍霆山早已放下了雙箸，仔細(xì)聽完后道：“夫人，若是喂養(yǎng)豕的余糧基本解決了，又該如何解決豕身上的臭味？”

    豕的氣味太重，總不能每次打完仗回軍，都讓士兵吃難以下咽的食物。長久以往，怕是沒人想投幽州軍。

    裴鶯看著霍霆山，目光往下飄：“閹割即可?！?/br>
    霍霆山輕咳了聲。

    第21章

    那日和霍霆山在主帳中聊完豕和麥以后，接下來每日的傍晚，裴鶯都會被請過去用膳。

    依舊只有她一人，孟靈兒沒緩過來，日日從馬車上下來都天旋地轉(zhuǎn)，營帳一搭好便直接躺下。

    而主帳中她和霍霆山相鄰而坐，很多時候會聊麥子，霍霆山毫不掩飾他對麥子的濃厚興趣。

    裴鶯能理解，民以食為天，讓百姓吃飽肚子才是正道。

    霍霆山為幽州牧，掌幽州權(quán)柄，撇開其他暫且不談，裴鶯認(rèn)為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官吏，對待這樣的人，她不會私藏。

    不過也有不好的地方……

    “這些都是孟縣丞從他那位摯友那處得知的？”霍霆山似不經(jīng)意問。

    話題轉(zhuǎn)得太快，裴鶯稍怔后才接上他的腦回路，這人又開始懷疑了。

    裴鶯輕嗯了聲：“正是。”

    “既知曉那等良策，孟縣丞為何不將之獻(xiàn)給冀州牧？”霍霆山凝視著裴鶯，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神態(tài)變化。

    卻見美婦人低垂了眼：“是我不欲讓亡夫獻(xiàn)計?！?/br>
    霍霆山不解道：“為何阻攔？夫人可知此等良計獻(xiàn)于冀州牧，孟縣丞便能加官進(jìn)爵，甚至被傳到天子腳下的長安，進(jìn)宮面圣都極有可能?！?/br>
    裴鶯佯裝惆悵微嘆：“將軍查過孟家，想來也知曉我亡夫的后院只有我一人。加官進(jìn)爵固然好，但到時他在外應(yīng)酬多，難免心思散亂，帶回來旁的女郎與我爭寵，那時當(dāng)真是悔教夫婿覓封侯。”

    霍霆山沉默，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評價。

    只因不愿和其他女郎共侍一夫，就不許夫君獻(xiàn)策于上峰？夫人有如此容色，怎的還擔(dān)心丈夫一顆心掛旁的女郎身上？

    再者便是，夫人不讓獻(xiàn)策，孟杜倉便不獻(xiàn)，男子漢大丈夫，他竟懼內(nèi)至此？

    若霍霆山來自后世，大抵會知曉自己此刻是槽多無口。

    霍霆山在看裴鶯，裴鶯自然也在瞧他，見他沉默，臉色似有凝重，心里樂開了花。

    他似乎信了。

    “先前不說，為何如今又肯說了？”許久后，霍霆山問。

    裴鶯早就想好如何答了，當(dāng)即不急不緩道：“我觀將軍是個惜才之人，又愛民如子，將這些告知您再合適不過。且我亦有私心，如今我夫君不在人世，但我還有女兒，若有朝一日我和息女遭難，還望將軍能施以援手?！?/br>
    話落，旁邊卻沒應(yīng)聲，裴鶯悄悄看向霍霆山，發(fā)現(xiàn)這人表情變了。

    不像方才沉思時的凝重，那雙狹長的眼深幽似海，又帶著鷹隼似的銳利，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看穿。

    裴鶯不住屏息，心跳都似停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霍霆山知曉她在忽悠他。

    耳旁所有的聲響都遠(yuǎn)去了，裴鶯不由目露緊張，就在她掌心微微滲出一層薄汗時，她聽身旁人輕笑了聲。

    低氣壓仿佛瞬間煙消云散。

    霍霆山諦視著裴鶯，忽然將她的素手納入掌中裹住：“夫人無需擔(dān)憂，我……”

    他忽然停住，那只握著她的大掌使了巧勁兒，將她的手?jǐn)傞_捋直。

    傍晚時分，主帳中光線比不得白日，但恰是這份半明不暗，讓裴鶯掌心一層淺淡的晶瑩水色更為清晰。

    霍霆山垂眸，粗糲的手指緩緩摩挲過她掌心柔嫩的肌膚，一點點拭去那層水色。

    裴鶯被他撫得不住輕顫，欲收回手，但他大掌張開，手心緊貼于她手背上，強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