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第二日上完課,他又來到正殿。身后的太監(jiān)端著一個茶盅,自己端著,小心翼翼走到嘉靖跟前:“皇爺爺,你快喝這個,喝了就不咳嗽了。” 嘉靖問他:“這是什么?” 朱翊鈞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這是我給你準(zhǔn)備的藥?!?/br> “什么藥?” “好喝的藥,一點也不苦噢?!?/br> “……” 因為前段時間朱翊鈞自己也在咳嗽,喝了太醫(yī)給他開的三白潤燥飲沒幾天好起來。 關(guān)鍵是這個藥還不苦,他一大早起來,就讓太監(jiān)去準(zhǔn)備食材,把水煮好。 下了課都顧不得送張先生,迫不及待帶著藥來到正殿。 朱翊鈞揭開茶盅的蓋子,低頭吹了吹,又遞到嘉靖跟前:“現(xiàn)在不燙了,喝吧?!?/br> 那撲面而來的熱氣都帶著一絲絲甜味,嘉靖身體不由自主往旁邊歪了歪,滿臉寫著拒絕:“朕不喝這個。” 朱翊鈞比他還嚴(yán)肅:“聽話!” “……” 作者有話要說 《左傳·僖公二年》:“假道于虞以伐虢?!?/br> 第41章 大殿內(nèi)外鴉雀無聲…… 大殿內(nèi)外鴉雀無聲,黃錦伺候嘉靖幾十年都沒見過有人敢讓嘉靖“聽話”。 讓暴躁的帝王“聽話”,小皇孫還是第一人。 明顯嘉靖對那個小孩子才喜歡的水果茶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朱翊鈞卻很堅持。 皇爺爺明明在咳嗽,怎么能不吃藥呢? 他干脆把茶盅遞到了嘉靖嘴邊:“真的真的,一點也不苦,你嘗嘗。” 這時候,幾名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從殿外進來,搬來好大一堆奏章,堆在嘉靖跟前。 皇帝也是有活要干的,每日都有大量奏章等著他批閱。雖說有司禮監(jiān)協(xié)助,但但小孫子仍然執(zhí)著的端著茶盅,非得讓他“喝藥”不可。 茶盅很沉,朱翊鈞端不動了,手一直在抖。終于,茶盅傾斜了一下,眼看就要灑在他身上。 嘉靖眼疾手快,在灑出來之前端過來一口喝了,還佯裝發(fā)怒的瞪了朱翊鈞一眼:“滿意了?” “嗯嗯~”看到皇爺爺終于乖乖把藥喝了,朱翊鈞很滿意,還貼心的要接過茶盅。 嘉靖沒給他,而是換到另一只手,遞給了黃錦。 朱翊鈞卻拿過黃錦手里的帕子,爬到嘉靖腿上,非要給皇爺爺擦嘴,擦完了,還貼心的替他理了理胡子,煩人得很,但皇帝也喜歡得很。 嘉靖摟著小孫子,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行了,自己去玩會兒罷?!?/br> 朱翊鈞蹦蹦跳跳的自己玩去了,嘉靖開始看奏章。第一本,從頭看到尾,看完隨手丟到地上,又拿一本。 他一臉看了十幾本,丟了一地。越到后面,越是失去耐性,隨手翻開幾頁,一掠而過,怒氣沖沖的丟掉。 朱翊鈞總聽到“啪啪”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伸個腦袋,好奇的張望??吹揭坏刈嗾?,趕緊跑過來湊熱鬧。 他一本一本撿起來,煞有介事的翻看。讀了大半年書,字認(rèn)識一小部分,練起來卻不知道什么意思。尤其是這種艱深的公文,更是一知半解。 但他還是認(rèn)出了一個名字——胡宗憲。 胡宗憲這個名字朱翊鈞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了,最近一次是抗倭取得臺州大捷,之前胡宗憲還獻上兩頭白鹿和兩只白龜,那兩篇《進白鹿表》他到現(xiàn)在還能背誦。 朱翊鈞挑了最長那封奏章坐下來慢慢看。寫這封奏疏的人叫陸鳳儀,南京給事中。 給事中,從七品,官職不大,卻位卑權(quán)重。上能封還皇帝詔令,下能駁正百官奏章,還要監(jiān)察六部諸司,彈劾百官,看誰不順眼就寫封彈章,直接向皇帝打小報告。 陸鳳儀洋洋灑灑寫了好長一篇彈章,細數(shù)胡宗憲貪污軍餉、濫征賦稅、黨附嚴(yán)嵩、陷害同僚、搜刮斂財、養(yǎng)寇自重等等十大罪狀。 朱翊鈞一頁一頁看得認(rèn)真,嘉靖盯著他小小的背影,本來怒火中燒,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火氣竟然漸漸平息下來。 嘉靖問他:“看得懂嗎?” 朱翊鈞肯定的說:“我看得懂。” “那你說說,這上面都寫了些什么?” “說……說胡宗憲。” 嘉靖又問:“說他什么?” “說他黨,嚴(yán),及……” 后面幾個字朱翊鈞不認(rèn)識,嘉靖提醒他:“jian欺貪yin?!?/br> “jian,欺,貪,yin,十大罪……” 小朋友念書似的,一字一頓,聽得嘉靖腦仁兒疼。這篇彈章的內(nèi)容,他剛已經(jīng)看過了,不想再聽一遍:“行了行了,別念了?!?/br> 朱翊鈞有點疑惑:“陸鳳儀說,胡宗憲是個壞人,他做了十件壞事?!?/br> “可是,我覺得不對?!?/br> 嘉靖問:“你覺得哪里不對?” 朱翊鈞說:“上次還說,他打敗了倭寇,在一個叫臺州的地方,還有一位叫戚繼光的將軍,說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勇冠三軍。” 他記性是真好,只聽了一遍奏疏,不但記得胡宗憲,他還記得戚繼光。連那封捷報所寫“身經(jīng)百戰(zhàn),勇冠三軍”他都記得。 嘉靖朝他招了招手:“你到朕這里來?!?/br> 朱翊鈞本來是坐在玉階上,現(xiàn)在正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了,黃錦擔(dān)心他著涼,還特意準(zhǔn)備了蒲團。 朱翊鈞放下折子站起來,正要往回走,又聽嘉靖說道:“把陸鳳儀那封奏折也拿過來?!?/br> 朱翊鈞又撿起奏折,來到嘉靖跟前,把奏折遞給他。 嘉靖問他:“這封奏章怎么來的?” 朱翊鈞看向下面站著的幾個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他們拿來的?!?/br> 嘉靖又問道:“那你沒有看到,他們怎么拿來的?” 朱翊鈞看了一眼他的腳邊,指著一個大信封說道:“是用那個裝起來的?!?/br> 嘉靖移開目光:“黃錦留下伺候,其他人都退下?!?/br> “是?!?/br> 臨走前,陳洪還看了黃錦一眼。雖然對方只負(fù)責(zé)批紅,最后還得他來蓋章,但在嘉靖跟前的地位,黃錦卻不知高了多少。 幾十年的主仆情誼,不是他能比的。 司禮監(jiān)幾名掌印、秉筆、隨堂太監(jiān)退下之后,大殿內(nèi)又只剩下他們?nèi)恕?/br> 嘉靖 攬過他的孫子說道:“監(jiān)察御史和給事中將劾以奏章的形式,再加以密封呈上,這叫封章奏劾,也叫密疏言事?!?/br> “在將它交到內(nèi)閣之前,只有看過的人知道寫了什么。這上面的人和事,忠與jian,都有你決斷?!?/br> “如何處置,取決于此人是否還能為你所用?!?/br> 嘉靖把奏章丟到一邊,嘆了口氣:“但胡宗憲不行。這個陸鳳儀是徐階的人,徐閣老現(xiàn)在是首輔?!?/br> 內(nèi)閣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人,徐階和袁煒。后者人稱“青詞宰相”,主要任務(wù)是寫好青詞哄皇帝開心,內(nèi)閣大小事務(wù)都是徐階一人做主。 換一任首輔,就要搞一次清洗。嘉靖都數(shù)不清這是他換的第幾任首輔,這套流程,他自然熟悉。 徐閣老的屁股剛挪到首輔的位置上,還沒做熱,清理嚴(yán)黨,是他現(xiàn)在最迫切要做的。 嘉靖就算把這一摞奏章按下不發(fā),明天、后天、大后天……只會有更多彈劾胡宗憲的奏疏等著他。 就算他有心要保胡宗憲,也不能是現(xiàn)在。 嘉靖朝朱翊鈞揚了揚下巴,問道:“聽懂了嗎?” 朱翊鈞點點頭:“我聽懂了。” 嘉靖哼笑一聲,又?jǐn)埶谧约簯牙铮骸澳憔椭莱院屯妫隳苈牰裁???/br> 朱翊鈞說:“皇爺爺說胡宗憲是好人他就是好人,皇爺爺說他是壞人他就是壞人?!?/br> “可是……”朱翊鈞大抵是晚上的抗倭故事聽太多,“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好人?!?/br> 說完,小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嘉靖看向一旁的黃錦:“還是沒懂?!?/br> 朱翊鈞捂著屁股:“聽懂啦!聽懂啦!” 黃錦端上一盞茶,讓嘉靖順口氣:“小主子還差兩月才五歲(虛歲),來日方長,主子慢慢兒的教?!?/br> 小崽子沒心沒肺,倒是把黃錦這老太監(jiān)嚇了一跳。他們這位皇上,曾經(jīng)可是有前科的。 當(dāng)年嘉靖聽信道士所言:“帝深居無與外人接,則黃金可成,不死藥可得?!?/br> 于是,嘉靖打算居深宮修仙,讓當(dāng)時還不滿五歲的皇太子監(jiān)國:“朕少假一二年,親政如初。” 滿朝文武震驚之余,無人敢言。 只有太仆寺卿楊最忍無可忍:“皇上正直壯年,隱居兩年不過是為了修仙。人家神仙都隱居名山大川,哪有住華麗宮殿,錦衣玉食,白日飛升的?” 然后這位直言不諱的勇士就被錦衣衛(wèi)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后來,太子薨逝,沒有人監(jiān)國,嘉靖照樣實現(xiàn)了深 居宮中修仙的愿望——不上朝,廢經(jīng)筵。 嘉靖喝一口茶,又看著朱翊鈞:“先記著,以后自然就懂了?!?/br> “嗯。” “記在心里,不許說出來?!?/br> “我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