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節(jié)
出門的時候,馮保跟他說的話,雖然含蓄,但朱翊鈞也領(lǐng)會了其中意思。 武宗出門,網(wǎng)羅天下美人,男女不忌。他不一樣,這一趟微服出巡,除了邊防、民情、政務(wù),唯一的消遣就是游山玩水。 朱翊鈞側(cè)頭,看到劉挺身邊也坐了個姑娘,百般獻(xiàn)媚,他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那樣子還挺逗樂。 朱翊鈞忽然就起了惡作劇的想法,靠過去,一把摟過劉綎的肩膀:“今晚去我那兒?!?/br> 他故作口齒不清,帶著就最后的曖昧,強(qiáng)硬的把身高與他相仿,體格更加健壯的劉綎攬入懷中。 旁邊那姑娘正在說著什么,看到這一幕,驚得合不攏嘴。周圍的人也停下來手里的動作,朝他們投來一樣的目光,隨即又心照不宣的笑笑。 劉綎漲紅了臉,不敢動彈。 正在此時,廊橋上,遠(yuǎn)遠(yuǎn)地有腳步聲傳來。 朱翊鈞和劉綎二人都是高手,耳力極佳,聞聲立刻回過頭。 透過朦朧的輕紗,搖曳的燈火由遠(yuǎn)及近,十幾個人簇?fù)碇豁斳涋I緩緩走來。 朱翊鈞瞇了瞇眼,他還攬著劉綎的肩膀,側(cè)頭在他耳邊輕聲道:“都是太監(jiān)。” 他自幼在宮中長大,世宗因?yàn)椤叭梢鷮m變”,身邊沒有宮女,萬壽宮里里外外幾百個太監(jiān)伺候。出宮之前,他見過的太監(jiān)比正常男子還多,對他們走路的姿勢、體態(tài)非常熟悉,哪怕隔著層層紗帳,也能一眼分辨。 說話間,兩名火者掀開紗帳,一名身著錦緞長袍的中年人走在中間,前后各有數(shù)名火者,等那中年人進(jìn)了軒榭,這些人便候在紗帳外。 這派頭可夠足的,皇上出門在外,身邊也就兩個貼身太監(jiān)伺候,這南京城的太監(jiān),出門要帶幾十個人。 朱翊鈞半瞇著眼看向那人,涂脂抹粉的中年人,臉上的脂粉再厚,也掩蓋不住眼尾的皺紋。 即便如此,朱翊鈞仍舊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此人名叫張誠,曾經(jīng)也是穆宗身邊一名頗受寵信的太監(jiān),后來被穆宗派往南京,擔(dān)任南京副守備,掌內(nèi)官監(jiān)印。 三年間,他為穆宗挑選秀女,采買絲綿,督促織造,頗受穆宗信賴,后升任南京正守備兼掌南京司禮監(jiān)印,留都南京的軍政大權(quán)盡數(shù)握在他一人手中。 在諸司衙門、宦官各監(jiān)均按照北京設(shè)置,卻沒有皇帝的南京,設(shè)守備一人,便形同皇帝。 難怪,他一來,一眾官員紛紛起身,向他行大禮。 “干爹,您可算來了~” 這一聲夾著嗓子喊出來的“干爹”著實(shí)把朱翊鈞嚇了一激靈,太惡心了,隔夜飯差點(diǎn)嘔出來。抬頭看去,那“干兒子”不是別人,正是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郭行。 看他那一臉的諂媚勁兒,錦衣衛(wèi)認(rèn)太監(jiān)做爹,朱翊鈞都不知該怒還是該笑。 只見張誠神色淡淡,對今晚的宴會興致并不高。郭行湊上去與他耳語了兩句,張誠臉上立時便綻開個笑容:“咋家這群干兒子里面,就屬你最孝順。” 幸而朱翊鈞今晚沒有動過酒菜,否則非得當(dāng)場吐出來。 劉綎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在一眾點(diǎn)頭哈腰的文官面前,顯得太有骨氣,太板正了,張誠掃過眾人,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喲,小劉將軍,稀客呀。” 張誠的嗓音又尖又細(xì),聽起來叫人很不舒服。 劉綎站得筆直,絲毫沒有要向張誠低頭的打算,張誠也不介意,甚至大笑著撫上他的肩頭:“下次,我來設(shè)宴,把你兩個爹都帶上?!?/br> 說完,他又是一陣大笑,jian細(xì)的嗓音刮著人的耳膜,十分叫人煩躁。 朱翊鈞回想了一下宮中那些太監(jiān),確實(shí)也有喜歡涂脂抹粉的,油頭粉面的也不少,但他身邊這些人,比如馮保、陳炬、王安個個容貌端正,舉止得體,看著與外臣沒兩樣。 他讓劉綎帶著父親和岳父一起逛妓院,什么左都督、兵部尚書,在他這個南京守備眼中,也不算什么。 張誠一回頭,就看到了朱翊鈞,神情便是一凜,仔細(xì)端詳他片刻:“來了個生面孔,可咋家怎么覺得看著有幾分面熟?” 郭行笑道:“干爹覺得他像誰?” 張誠道:“眼睛、鼻子有點(diǎn)像……那位?!?/br> 那位的意思,就是乾清宮養(yǎng)病的那位。 張誠又皺起眉頭,嘆一口氣:“唉,只可惜,我上次見那位,他還是個孩子呢?!?/br> 他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回過京城,小皇帝登極,身邊的伴讀跟著上位,當(dāng)上了司禮監(jiān)掌印。 他這個南京守備,怕是沒有返京伺候的機(jī)會了。 郭行立刻湊上前說道:“兒子忘了向干爹介紹,這位是武清伯長孫?!?/br> 朱翊鈞微微點(diǎn)頭:“在下李誠銘?!?/br> 張誠大笑起來:“難怪,我說怎么有幾分相似,原來是小爵爺?!?/br> 眾人剛要附和,只見張誠又沉下臉來:“小爵爺從哪里來?” 朱翊鈞回道:“薊鎮(zhèn)?!?/br> “咋家聽說,小爵爺觸怒圣顏,被陛下罰去北邊從軍?!?/br> 朱翊鈞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委屈、無奈的神情:“別提了,那戚繼光根本不把士卒當(dāng)人,每天訓(xùn)練七八個時辰,累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睡下了,半夜戰(zhàn)鼓一向,就得爬起來備戰(zhàn)?!?/br> “他自己倒好,家里有個母老虎,外面還養(yǎng)著幾房外室,過得那是神仙般的日子?!?/br> “也不給我們休沐,讓我們也上街嘗嘗女人的滋味?!?/br>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哄堂大笑,就連張誠也笑得直不起腰來,還得好兒子郭行攙扶著他。 朱翊鈞言語間越是輕視戚繼光,就越是能與這些人打成一片。 張誠又問道:“小爵爺在戚家軍哪個軍營?” 朱翊鈞擺了擺手:“別提了,我就一火頭軍?!?/br> 旁邊還真有不知情的姑娘問了一句:“火頭軍是什么?” 她身邊的官員大笑:“火頭軍就是軍營中扛鍋燒火做飯的?!?/br> 他這一笑,所有人又跟著笑了起來。 朱翊鈞不耐煩地一揮手:“反正我是呆不下去了,一不做二不休,逃了出來,又不能回家,只能來南京投奔我的好兄弟?!?/br> 說著,他還拍了拍劉綎的肩膀,斟酒與他碰杯。 這一屋子人,只有劉綎知道他的真實(shí)身份,看他這演技,渾然天成,神態(tài)話術(shù)沒有絲毫破綻,心里也是佩服不已。 張誠又看了看他左右,一巴掌甩在郭行臉上:“狗東西,讓小爵爺這么干坐著,說起來倒是咋家待客不周了。” 郭行有點(diǎn)委屈,回過頭看向朱翊鈞。 朱翊鈞替他解圍:“沒有沒有,郭將軍安排了姑娘,是我沒有眼緣,想著再看看。” 說著她又左右望了望,赤裸的目光,總是往其他人懷里的姑娘打量。 張誠點(diǎn)點(diǎn)頭:“小爵爺乃是貴客,看上哪個,盡管跟咋家提。” 說著,張誠走向最前面,坐在主位上。 朱翊鈞暗自慶幸,今日出門,喬裝打扮一番,并且沒有帶上馮保和王安,否則一準(zhǔn)暴露身份。 出門前他還說王安,沒有內(nèi)臣上青樓的道理,如今看來,這位張守備竟也是這里的??土?。 張誠剛坐下,郭行就迫不及待的開始安排今晚的重頭戲,只見他拍了兩下手,樂聲響起,紗帳外進(jìn)來十多個舞姬,而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最后那人的身上。 第243章 自從她踏入軒榭的…… 自從她踏入軒榭的那一刻,本來熱鬧的宴席忽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纏綿的樂曲環(huán)繞,舞姬水袖飛揚(yáng)。 在一眾素色衣裙的舞姬當(dāng)中,只有中間那人穿一襲紅衣,別人都是給她伴舞的,只有她,才是眾星捧月的那個主角。 她的舞姿也不似別人那般輕柔綿軟,卻是魅惑中暗含勁力,極富韻律,長袖揮舞劍,仿佛能甩到人的臉上去。 舞步交錯間,他竟是赤著腳,隱約露出一截柏生生的腳踝和小腿,很快又隱沒在紅裙之下。 朱翊鈞甚至能聽到有人吞咽口水的聲音。宴席上,眾人都看呆了,這樣的女子仿佛一朵綻放的紅蓮,她在眼前,誰還瞧得見路旁的野花。 就連主位上的張誠,自打這紅衣女子進(jìn)來,眼珠子就沒挪過地方,看得如癡如醉。 一個太監(jiān),眼中閃爍著赤裸的欲望,絲毫不加掩飾,這場景也是夠魔幻的。 這紅衣女子,朱翊鈞來南京的第一日就見過了,正是那位讓全城的男人都為之瘋狂的名妓薛素素。 比起她的舞姿和身段,朱翊鈞更感興趣的是她臉上的神情。沒有一點(diǎn)笑容,也沒有一絲討好,冷若冰霜,甚至帶著一點(diǎn)委屈和不甘。 大抵也正是因?yàn)檫@份清冷,才更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其他人癡迷歸癡迷,也知道宴席上誰是正主,不敢對她有非分之想。 一曲舞罷,別的舞姬都退下了,薛素素也要退下,卻被張誠攔下:“慢著!” 薛素素只得站在原地,張誠又招了招手,用一種誘哄的語氣說道:“過來,過來呀!” 這神態(tài),這語氣,這嗓音……又讓朱翊鈞惡心了一把。 不但朱翊鈞惡心,薛素素也有些不適,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從她的眼神就不難看出,雖是賤籍出身,但要她去服侍一個太監(jiān),于她而言,仍舊是奇恥大辱。 況且這個太監(jiān),在南京的聲望可不太好。 “愣著干什么,趕緊過去!” 郭行一聲呵斥,又朝薛素素拋去一個眼神,眼神中傳遞出只有他們才懂的信息,薛素素動了,不情不愿走上前,坐在了張誠身邊。 薛姑娘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雖然瞧不上弄權(quán)的太監(jiān),但也懂得逢場作戲,斟酒添菜,讓他在手上沾點(diǎn)便宜,雖然惡心,但也能忍。 一開始,朱翊鈞覺得是自己和劉綎的到來,讓在場官員說話都有些謹(jǐn)慎,不提朝中黨爭。 喝到最后,眾人皆有些醉了,開始大罵領(lǐng)導(dǎo)。 有人罵王錫爵,國子監(jiān)祭酒,平日里擺出一副清流做派,背地里卻跟著女兒裝神弄鬼,什么玩意兒。 這個問題朱翊鈞有點(diǎn)感興趣,還想深入挖掘一下,但那人喝醉了,翻來覆去,都是些發(fā)泄情緒的話,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內(nèi)容。 旁邊的人又將話題引到了王世貞身上,說他自詡文壇領(lǐng)袖,其實(shí)就是官場混得不如意,拉著一幫文人在文壇搞霸凌。 文章寫得好不好那是其次,在文壇有沒有地位,還得他說了算。 他還要在文壇點(diǎn)兵,給江南文士排名次。浙江有個叫胡應(yīng)麟的小子,就因?yàn)轳R匹拍得好,王世貞就欽點(diǎn)他為接班人。 朱翊鈞也不知道文壇領(lǐng)袖究竟是個什么官職,有多大的權(quán)利,讓這些文人趨之若鶩。 他就是聽著挺好笑,尤其那句官場混得不如一,在文壇搞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