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節(jié)
眼睛一閉一睜,意識已經(jīng)脫離原來的軀體。遠處走來兩個人,一黑一白,張口就要鎖他去地府。 朱翊鈞挑挑眉:“你們確定?” “少廢話,趕緊走!” 朱翊鈞聳聳肩:“二位帶路?!?/br> 誰曾想,走出去沒兩步,一隊兵士從天而降,為首那人身著鎧甲,手持金劍,黑白無常一眼就認出那是來自天庭的神將。 二人內(nèi)心惶恐,趕緊躬身:“不知神將為何擋住我等去路?” 那神將并不理會黑白無常,而是徑直走到朱翊鈞跟前,抱拳道:“我等特地前來迎接仙君重返天庭?!?/br> “星君?” 黑白無常大驚失色,轉(zhuǎn)頭看向朱翊鈞,又聽神將說道,“沒錯,這位就是下凡歷劫的土德星君?!?/br> 黑白無常大驚失色:“原來是仙君,失禮失禮,還請仙君恕罪。” “無妨。”朱翊鈞擺了擺手:“正好,我有件事,想向二位打聽一下?!?/br> “大明世宗肅皇帝,也就是我的皇爺爺,他轉(zhuǎn)生到了何處。回天庭之前,我想最后見見他。” 黑白無常一愣,猶豫片刻才說道:“此人執(zhí)念頗深,一心想要得道飛升,不愿入輪回,因而并未轉(zhuǎn)生。” 聽他這么說,朱翊鈞喜出望外:“勞煩二位,帶我去見見他?!彼洲D(zhuǎn)身看向來迎他的神將:“諸位先回吧,待我了解心愿,自會回去復(fù)命?!?/br> 轉(zhuǎn)眼到了地府,黑白無常領(lǐng)著朱翊鈞在忘川河畔走了一段,指著一個方向說道:“那邊就是了。” 朱翊鈞遠遠望去,那邊竟是一大片宅院,看起來可不止一人居住。他想問問黑白無常,哪一處是皇爺爺?shù)脑郝?,得到的答案是,親自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臨近那一片房舍,朱翊鈞突然有些近鄉(xiāng)情怯,思忖片刻,搖身一變,又變回三四歲的模樣。 他想,這樣皇爺爺就能一眼認出他。 這里看起來可比實際大多了,朱翊鈞要走好久才能看到一處宅院,每一處院子里都有人,或年輕,或年邁,雖然容貌性情大不相同,但一看就知道,都是他們老朱家的奇葩皇帝。 朱翊鈞又走了好久,來到一處院落前,院門開著的,他探出個小腦袋往里張望,不見里面有人,便想著到屋里找找,沒準能見著皇爺爺。 可他剛走到門口,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進來!” 那人端坐堂前,雖然年紀大了,但也能看出來姿貌雄偉,志意廓然,尤其是他的眼神,攝人心魄。 朱翊鈞歪著頭,看清他不是自己的皇爺爺,就打算離開,往下一處院落去。 “站?。 ?/br> 他剛轉(zhuǎn)過身,就聽有人沉聲喝道:“你是誰?” 朱翊鈞睜大眼睛,咬著下唇,一臉無辜:“我是鈞兒?!?/br> “朱翊鈞?”那人皺了皺眉頭,“進來!”朱翊鈞想跑,迫于對方y(tǒng)in威,只能手腳并用,翻過門檻:“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br> “你不認得我?”那人氣得發(fā)笑,“你跑到南京來訓(xùn)我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現(xiàn)在說不認得我?!?/br> “我規(guī)定,十五個不征之國,你征了一半?!?/br> “我不許宗室入仕、經(jīng)商、從事勞作,給他們發(fā)放祿米,到你這兒,全給我改了?!?/br> “我說片帆不得入海,你大大小小在全國設(shè)立了十幾個港口?!?/br> “在你前面的皇帝,半點不敢違背我的祖制,你倒好,是一件也不遵守?!?/br> 他越說越激動,桌子一拍:“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祖宗放在眼里?” 朱翊鈞嚇得一哆嗦,往后退了好幾步,后背抵著門檻,小手攥著衣服,大眼睛眨呀眨。 “說話!” 朱翊鈞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張嘴,“哇”的一聲哭起來。 “誒誒誒,我問你話呢,怎么哭了?” “我要找皇爺爺,找皇爺爺!哇嗚嗚嗚~” “怎么回事,我怎么聽見了孩子的哭聲?!?/br> 后面走出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一見朱翊鈞閉著眼哇哇大哭,趕緊過來,一把將他抱起來:“別哭別哭,多漂亮的孩子,哭得我都心疼了?!?/br> 朱翊鈞在孝陵見過畫像,這位正是孝慈皇后。 太祖動了動胡子,從鼻子里冷哼一聲:“他做了幾十年皇帝,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那他也是咱們家的晚輩,你嚇唬他做什么?” “我哪里嚇唬他了?” 他一說話,朱翊鈞就抖一下,更是惹得孝慈皇后心疼,話里話外對太祖多有抱怨,太祖卻不敢吭聲。 孝慈皇后好不容易哄好朱翊鈞,摸摸他的小臉:“多可愛的孩子呀,真乖!” 太祖招了招手:“你過來!” 朱翊鈞走到他身旁,仰起頭看他。 太祖說道:“你將緬甸、朝鮮、日本、蒙古、女真全都納入版圖,使大明疆域達到前所未有的廣闊。這一點,我與老四都未能做到。你還曾在戰(zhàn)場上生擒朵顏衛(wèi)首領(lǐng),有勇有謀,頗有我當年的風(fēng)范。咱們老朱家的子孫,理應(yīng)如此,朱祁鎮(zhèn)那個蠢貨除外?!?/br> 朱翊鈞說:“僥幸。” “你不是僥幸,你是權(quán)衡利弊之后果斷出擊,有膽識有謀略,白白看著朵顏衛(wèi)逃走,后面未必能迫使土蠻諸部歸順?!?/br> 受了夸獎,朱翊鈞也沒有沾沾自喜:“太祖你說完了嗎,說完我要去找皇爺爺了。” “急什么?”太祖看他一眼,竟是彎腰把他抱了起來,放在自己膝頭,“我問你,你可曾考慮過,往后子孫后人如何守住你打下的這份基業(yè)?” 朱翊鈞搖頭:“沒考慮過。” 太祖怒道:“為何?” 朱翊鈞歪頭:“我只做我該做的,子孫后人,我不管。” 說到這里,他又咯咯笑起來:“像你一樣,給他們立下一堆祖訓(xùn),逼著他們遵守嗎?” 沒等太祖回答,他又搖頭:“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后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王朝興衰,自有天意,千秋萬載強求不來?!?/br> 太祖聽完眉頭皺得更深了,又把他放回地上:“說的什么話,走走走,去找你那個在地府做神仙夢的皇爺爺去?!?/br> 孝慈皇后把朱翊鈞送到門口,還給他指了方向,囑咐他有空就來陪他們說說話,給他做好吃的。 朱翊鈞點點頭,乖巧應(yīng)下來。 有了孝慈皇后指引方向,朱翊鈞很快就找到了嘉靖的院落,還沒進屋,就聽到嘉靖在訓(xùn)人:“我最看不慣你那副窩囊樣?!?/br> “被大臣架空,讓太監(jiān)為所欲為,后宮烏煙瘴氣。” “若不是皇太子早薨,輪得到你繼承皇位?” “你這輩子唯一的貢獻,就是給朕生了個好孫子。” 嘉靖心思叵測,城府極深,頗有帝王威嚴。隆慶向來懼怕他,伏在地上不敢吭聲。 嘉靖火氣還沒消,準備再訓(xùn)兒子幾句,全當消遣,正要開口,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呼喊:“皇爺爺~” 嘉靖不由得坐直了身體,眼中忽然有了光,不停地往殿外張望:“鈞兒,是我的鈞兒嗎?” 聽到“鈞兒”,隆慶也是又驚又喜,顧不得還在挨罵,趕緊轉(zhuǎn)過頭去,看向兒子。 “皇爺爺,是我!”朱翊鈞翻過門檻,像只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從他親爹身邊跑過,沖向最前面的嘉靖。 嘉靖欣喜得熱淚盈眶,一把抱起他,舉到眼前,凝眸打量小皇孫。 一別數(shù)十年,他早已經(jīng)記不得許多人的面容,唯有這個小家伙,無論過去多少年,他都記得他仰起頭,笑著叫皇爺爺?shù)哪印?/br> 因為與后妃、子女的親情淡薄,也不曾將什么人留在身邊,每日除了修煉,只能罵一罵朱載坖這個蠢貨打發(fā)時間。 現(xiàn)在看到孫兒,嘉靖別提多高興,抱緊了就不肯松手,摸起來rou嘟嘟的,還是記憶中的手感。是他的小鈞兒,沒錯。 朱翊鈞乖巧的趴在他的肩頭:“皇爺爺,鈞兒好想你呀,每天都在想你?!?/br> 嘉靖摸摸他的頭:“皇爺爺也想你,日日盼著與你相見?!?/br> 朱翊鈞環(huán)抱著他的脖子,祖孫倆說著說著竟是落下淚來,一旁的隆慶看了,也跟著流眼淚,只是無人在意。 哭完之后,朱翊鈞抹了把眼淚,回過頭來,向隆慶伸出手:“父皇~” “誒!”聽到兒子叫他,隆慶再也忍不住,竟是嚶嚶嚶的大哭起來,上前一步,握著兒子的小手,“鈞兒!” 嘉靖最見不得他這副窩囊樣:“誰叫你起來的,跪著去!” “……” 隆慶實在畏懼他爹,又只得跪著,心里卻忍不住犯嘀咕。每次朱翊鈞拜謁皇陵都要把他倆的神位放一起,把他倆當皇帝干得那些昏庸事兒,數(shù)落一邊。 那時,嘉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整個過程一言不發(fā),然后就把所有的怒氣撒在他這個窩囊兒子上。 隆慶還以為有朝一日見了朱翊鈞,他爹不會給什么好臉色,哪曾想,道長氣歸氣,最疼愛的依舊是這個孫兒,抱在懷里不肯松手。 朱翊鈞回頭看了他爹一眼,總讓他這么跪著也不像話,又撲進嘉靖懷里,在他臉頰上“吧唧”一口:“讓爹爹回去吧,我想和皇爺爺說話?!?/br> 嘉靖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就知道心疼你爹。” 朱翊鈞不吵不鬧,就那么意味著他。 嘉靖心一軟,依了他,沖著隆慶沉聲道:“你退下吧?!?/br> 隆慶一步三回頭,忌憚親爹,又舍不得親兒子。朱翊鈞沖他眨了眨眼,意思是過會兒再去看他。 朱翊鈞陪著嘉靖說了好久的話,皇爺爺問什么,他就答什么。 嘉靖看著他,忽然說道:“鈞兒,皇爺爺想看看你長大后的模樣?!?/br> 朱翊鈞摸了摸茶盞:“茶涼了,我去給皇爺爺沏一盞熱茶。” 說著,他就端著茶盞繞到屏風(fēng)后面。嘉靖等了片刻,耳邊響起少年清朗的嗓音:“皇爺爺,喝茶?!?/br> 嘉靖抬起頭來,少年十七八歲,俊逸疏朗,眉目如畫。他唯一,也是最疼愛的小孫兒真的長成了他想象中的模樣,不,比他想象中更加好看。 他其實早已在影像中看過朱翊鈞長大后的樣子,但真真切切出現(xiàn)在眼前,還是讓他十分感慨。 嘉靖顫抖著抬起手,輕輕拂過朱翊鈞的臉頰,捧著他的臉,半瞇著眼仔細端詳:“看起來,是有幾分我年輕時候的模樣。” 朱翊鈞笑道:“那是自然,我可是皇爺爺?shù)膶O兒?!薄笆?,真的寶貝孫兒?!?/br> 這一刻,嘉靖有些恍然。他死后,并未羽化成仙,也不著急轉(zhuǎn)生,而是和他的祖宗一樣,在這忘川河畔徘徊不去。 他忽然很后悔,若是他沒有沉迷修玄,也不曾服用那些含有毒性的丹藥,是不是就能多活幾年,看著他的鈞兒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