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序嘆了口氣，看著前頭女子的背影：“你也是從這種地方長出來的?！?/br>
    “是呀?！?/br>
    “那你看見明珠樓的時候，不會覺得恨嗎?！彼虼?，“你們活得這么苦，我卻活得那么好?！?/br>
    “羨慕是有的，但為什么會恨呢。”陳寶香避開一個水坑，蹦蹦跳跳地繼續(xù)往前，“你張家欺壓百姓，魚rou鄉(xiāng)里了？”

    “沒有?！?/br>
    “那就是以權(quán)謀私，做不正經(jīng)的生意了？”

    “也沒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么錯。每個人都想活得那么好，只要你來得正當(dāng)，那我就沒有理由恨你?！?/br>
    她走在貧瘠的田間，突然回頭看他。

    “這世道間該恨的是壓榨，是不公，是本可以過好日子卻被人剝削得食不果腹，是本應(yīng)該升官發(fā)財卻被不良風(fēng)氣排擠得壯志不展?！?/br>
    張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風(fēng)夾雜著一絲醞釀中的熱氣，拂過空曠的田野，拂過干枯的樹梢，拂過她稍顯慍怒的眉眼。

    第73章 豐收盛況

    張知序突然發(fā)現(xiàn)，以前的陳寶香在自己的腦海里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熟悉她的聲音和身體，也熟悉她的行事和感受，獨不清楚以旁觀者的眼睛來看，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而現(xiàn)在，這抹影子在五月春風(fēng)吹拂的田埂上，突然飛快開始生長，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慢慢清晰地露出她全部的模樣。

    鮮活生動，明媚張揚，有他了然于心的習(xí)慣，也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想法。

    單純的貪財好色貪生怕死不是陳寶香，單純的心地善良為天下計之也不是陳寶香，她有最普通的底色，最世俗的欲望，也有隱隱閃爍的抱負(fù)和理想。

    怔愣地看了她許久，他道：“回去讓人將你這話寫下來貼在造業(yè)司衙門。”

    “可以?！标悓毾泓c頭，繼續(xù)往前走，“但記得寫小張大人的落款?！?/br>
    “嗯？”

    “這話是他之前說的，我聽了一耳朵，在這里背出來正合適?！?/br>
    張知序：“……”

    差點忘記了，永遠都不會讓人高看一眼也是她一貫的本事。

    無奈搖頭，他跟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光腳踩在泥地里的感覺讓張二公子很不適應(yīng)，污泥很快沾上了褲腿，偶爾還會踩著石塊樹枝，硌得他眉心緊皺。

    原以為這樣已經(jīng)算辛苦，但到了收糧口上，張知序被震撼得滯在了原地。

    荒蕪的地面自他所立之處向四周擴大，堆積的夏糧像一座即將傾覆的山。而山腳之下，灰撲撲臟兮兮的農(nóng)人如行尸般萎靡行走，只一眼就能看得見那些人瘦弱得像在骨架上繃了一塊皮。

    兩肋的形狀根根分明，肚子癟下去，常年彎曲的腿幾近畸形，肩膀也被扁擔(dān)壓出了消不了的凹陷。

    他有些不敢置信，快走兩步拉住一個人：“敢問，你們是這村里的農(nóng)戶還是農(nóng)奴？”

    老人家迷茫地看他一眼，嘔啞的嗓音像破損的風(fēng)箱：“農(nóng)戶，自然是農(nóng)戶?！?/br>
    張知序瞳孔緊縮。

    農(nóng)戶是良民，是被各個官員甚至陛下反復(fù)提及的蒼生百姓，在上書和御折里他們安居樂業(yè)，在恩旨和述職里他們多被心系。

    可眼前這些人，與敵國抵質(zhì)來的最受罪的農(nóng)奴又有什么區(qū)別。

    良民過得不如農(nóng)奴，那農(nóng)奴過的又該是什么樣的日子？

    張知序又問那老人家：“造業(yè)司讓你們交的可是三成糧食？”

    “三成？”老人家盯著他，扭曲地笑開了，“若只是三成，我愿意朝東磕頭磕到死，以謝皇恩浩蕩?！?/br>
    他回頭指了指：“瞧見那是什么了嗎？”

    張知序順著看過去：“兩個收糧用的稱重籮筐？”

    “是官字兩張口，一張吃你的血rou，一張吐一副骨頭！血rou盡數(shù)刮去，骨頭還留著明年繼續(xù)耕種，真是皇恩浩蕩，皇恩浩蕩啊……”

    老人家推開他，蹣跚地繼續(xù)往前走。

    張知序呆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被凍住了，奏折上的字跡飛散出來，恍惚與那些骷髏一樣的農(nóng)夫映作一處。

    大盛繁華，五谷豐登。天子厚德，萬古流芳。朝堂雅正，開創(chuàng)先河。

    三句二十四字，無一字講眼前這些人，卻統(tǒng)統(tǒng)都壓在眼前這些人身上。

    張知序急喘一口氣，有些不知所措。

    陳寶香站在后頭安靜地看著。

    她看著大仙一個又一個地拉著人詢問，看著他跑去稱重的秤臺，又看著他抓過一個收糧的小吏。

    “釀造署的人？”

    “你做什么？放肆！”

    四周的人圍了過來，陳寶香終于動了。

    她上前掀開圍上來的小吏，翻手掏出腰牌：“自己人，別亂來。”

    小吏認(rèn)真一看，火氣更盛：“你這武吏衙門的不來幫忙，怎么還搗亂吶！沒看這兒都忙成什么樣子了，今日若是收不滿一千斗的糧食，你我都得挨罰。”

    “你眼里就只看得見收糧，看不見這些人是什么模樣？”張知序指著遠處問。

    那小吏無可奈何地哼笑一聲：“我看他們，誰來看我呢，我上有老下有小，短一個月的月俸就要全家餓一個月的肚子?！?/br>
    “可上頭分明說了只收每家三成糧?！?/br>
    “是啊，你看咱們這冊子上寫的，不就是每家三成么？”小吏不耐煩地翻開冊子給他看，“喏，看清楚沒，斗大的字，每家三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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