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倚仗
往上數(shù)五代,楚國的皇帝都已算是明君中頗為癡情的。先帝縱在駕崩前,還不忘那作為生辰禮送給蓮妃的白梅園。去歲林雨露經(jīng)過那園子,垂出紅墻的枝條上白梅長得極美,她本想進去瞧瞧,倒被門口的守衛(wèi)攔住。 回宮時提了一句,白鶴便道那園子是先帝當年下旨,除了蓮妃外旁人不得進出,蓮妃逝世后,便將幾個伺候她的下人也都囚了進去侍弄梅花。 但仍算不得專寵。 祈盼帝王的長情,本就是癡人說夢。 林雨露沒期盼過他能待自己多么專情,若只一時深情她便沉溺這一時。如同眼前圍城的火樹銀花,盛放時在眼底絢爛如此,消逝之后,會是她將那輪明月丟下。 她不向楚潯討要承諾,但她也希望這份愛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有多久?”雨露仰頭望著城墻之上仍未止歇的煙火問他。 楚潯摸上她搭在石欄上的手探尋她的體溫,偏頭從她眼底的柔光看見漫天花火,把一支穿云箭塞到她手中:“到你瞧夠為止?!?/br> 她怔愣著眨眨眼,回頭對他笑:“陛下私庫有多少銀兩?” “下回自己去內(nèi)庫瞧瞧?!彼终聘苍谒「?,聲音在轟鳴聲中明晰:“以后也都是你和孩子的?!?/br> “是嗎?”雨露抬手,捏著那支穿云箭對準月亮的方向:“那要省著些。” 鳴響聲起,虹橋之上的天綻開一簇花火。 她沒等到煙火落幕便轉(zhuǎn)身,一手挽著他,一手提著裙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漫天星火之下一直跑,直到拉著楚潯跳上候著他們回宮的馬車,沒有再回頭。 車轎上她靠在楚潯肩頭休憩,到宮門口時略停時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他備著的披風。 到紅墻之下,楚潯先下轎,將她抱了下來。 暖玉閣殿門大開,自回廊望過去,暖融融的燈火明亮如晝。 還沒等她行至殿門,從雕花門邊探出一個白影來,雨露還沒來得及定睛,便見那人跳出殿門。她杏眼睜圓,瞧著那孩子一點點踩著連廊上木板向自己撲過來,與他抱了個滿懷,幸虧楚潯扶了她后腰,叫她踉蹌到他懷里。 “阿姐——”他喚聲急切。 “蘊之?”雨露站穩(wěn),拍了拍他的背安撫,略用手擋了擋有些被壓住的小腹,問:“怎么入宮來了?” “傍晚賀將軍帶我入宮來的?!绷痔N之察覺到,松開她后低頭瞧向她小腹,小心翼翼地想摸:“阿姐……你果真有孕了?” 她眉眼彎彎,笑道:“你要做舅舅了,以后可得穩(wěn)重點。” 一直沒言語的楚潯理了理披在她肩膀的披風,適時開口:“回殿,別著涼了?!?/br> 林蘊之瞥他一眼,挽著雨露的手與她同行,故意不理會楚潯。雨露倒是在心底笑他孩子氣,回頭略帶歉意地望了眼他,才與他邊說邊行,走下連廊。 殿內(nèi)備了一桌宴席,賀長風抱臂倚在門口候著,看這姐弟二人入了殿才跟著楚潯一起入殿,抬手一拍他的肩。 林蘊之推著雨露坐到主位,把那碗長壽面推到她眼前,拍了拍胸口:“阿姐嘗嘗,我親手做的,娘在蘇州教過我!” 知曉雨露聞不得太重的葷腥,豬油只放了一點。 她正要動筷時,畫春端了最后一碟小菜來,調(diào)笑道:“小公子占了小廚房的灶臺好久,娘娘再早些回來,這宴都開不成了?!?/br> “他也占著我家的廚房幾天了?!辟R長風掃了眼小徒弟,毫不留情地揭穿:“分明只記了菜譜,根本沒做過?!?/br> 林蘊之正要反駁,雨露倒是先開口,認真道:“舍弟在賀將軍處多有叨擾,還望海涵。” 賀長風擺擺手,對她笑道:“放心吧小嫂嫂,這可是陛下妻弟,臣可不敢怠慢。” 開宴時遣走了下人,只留了畫春侍書與白鶴一同坐下。雨露不能飲酒,怕也聞不得酒氣,桌上便只備了茶水。她在外面吃了些亂七八糟的,這會兒沒什么胃口,只吃了那碗長壽面,還夸了弟弟幾句,將他夸得尾巴都要翹上天。 她沒怎么動筷,楚潯也沒。 因為在宮外撿了她吃剩的杏子酥栗子糕糖藕片梅子干,現(xiàn)在還揣著雨露叮囑不許扔的半份酸棗糕,不敢扔。 不動筷,他便只瞧她溫笑著同弟弟說話的模樣,時不時替她添茶。 宴席至終,林蘊之瞧了眼似笑非笑的賀長風,最終還是道:“阿姐,我和師父今日來,也是要同你們辭行的?!?/br> 雨露端茶的手一頓,笑意淡了許多:“何時啟程?” “叁日后?!辟R長風替他答了,隔著半張桌子望向她:“已離開北地數(shù)月,再不走恐生事端,你這弟弟臣就帶走了。娘娘放心,邊關(guān)不失守,他便會好好的?!?/br> “待京中局勢穩(wěn)定,臣親自送他回來?!?/br> “阿姐……”林蘊之喚她一聲,眼圈泛紅地瞧向她小腹,“這一去,也不知何時能再回來,你保重身子……” 楚潯捏過雨露的手,承諾道:“朕會顧好她?!?/br> 他卻露出頗為嚴肅的神情,語氣古怪:“怎樣看顧?別以為我好糊弄,陛下后宮妃嬪無數(shù),來日若有新歡,誰知會不會把我阿姐拋之腦后?她如今沒有寧妃和賢妃那般家世——” “林蘊之!” 雨露立刻叫停了他,一時竟不敢去瞧楚潯的神色,也不敢聽他開口說些什么。 殿中一時靜寂無聲,眾人神色各異。 其實這話沒錯,作為在場唯一一個雨露真正的親人,林蘊之本就是最替她著想的那個。他明白天家無情,也知曉他這位阿姐恐怕無法再有真正自由的生活。不能讓阿姐只有倚仗楚潯一條路,才是他真正接受同賀長風前往北地的原因。 楚潯倒是笑了,半垂了下眼,再抬起望他時像帶著贊賞:“繼續(xù)說。” 話不說清楚,要走也走得不安心。 雨露這才發(fā)現(xiàn),十五歲的少年站起來,竟也能擋住她眼前一片燈火了。 “我阿爹只娶過娘一人,沒有半個侍妾在府?!?/br> “從前討論起阿姐婚事,也都說寧把阿姐嫁去普通人家做主妻,也不去高門貴戶做妾,若尋不到合適的,給她尋個上門女婿或是一輩子不嫁人都好。” “就連阿淵哥,都向爹許諾過,此生只會有她一位正妻?!?/br> 他居高臨下望向坐在雨露身邊的楚潯,語氣不是咄咄逼人,而是認真而嚴肅地向他討要一個說法:“成王敗寇,爹以自盡換林府流放,你毀了她的靠山,叫她一個人在宮里無依無靠,后宮還養(yǎng)了這么多人,我怎么信你能顧好阿姐?” 話音終于落下,殿內(nèi)仍落針可聞。 林雨露捏著茶盞的手有些抖,眼尾泛紅,像是想說什么,卻只能先深吸口氣來緩神。 “問得好,”楚潯按住她的肩,站起來與這位年少氣盛的妻弟對視,卻沒有因被質(zhì)問而起劍拔弩張之勢,一字一句道:“林府傾覆,是朕之過?!?/br> “今許你一諾,無論露兒腹中是公主還是皇子,中宮箋表與鳳印同賜暖玉閣,”他手掌微沉,略一低頭柔柔掃過雨露的側(cè)臉,緩聲繼續(xù):“只她愿意,由她另設(shè)女官或封賞安置另十六位世家女,此后六宮只皇后一人,不再有妃?!?/br> “江山為聘,許你們林家當年想要的正妻之位?!?/br> 雨露倏然回頭望向他,滿眼驚詫,似是想站起來,又被他牢牢按住。 少年喉頭滾動,正想再開口。 “至于倚仗,”楚潯袖口滑落半枚銅符,捏在指節(jié)間垂眸一息,隔著半張木案拋去,見被他接在手中,才道:“北境二十萬兵馬在賀長風之手,但若有一日朕負今日之言,你可持此符帶兵入京——” “朕十七歲執(zhí)此符出征,賀長風十八歲拿了另半枚,如今你十五歲,能否為你阿姐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