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無一不是他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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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一場雨,打落滿院的粉。 合歡花滲入雨水浸泡過的泥土中,慢慢浮起腐爛的香。灑掃的侍女們行色匆匆,早在傍晚雨停后,便將那些落花拾掇得干干凈凈,怕公主看了不高興。 “今日軍報兩封,已送到御前,賀老將軍負(fù)傷,然鎮(zhèn)北城叁軍憤慨,士氣大漲。” 侍女將音信送到,不動聲色地瞧著公主神色,輕手輕腳地替她斟茶。楚玥沒應(yīng)話,低頭細(xì)細(xì)修剪著盆中的九里香,發(fā)髻上的金步搖微微浮動,放下花剪時似隨口一問:“北齊宮里那位小貴妃,現(xiàn)今如何了?” 見她端起茶盞,侍女便拾起團(tuán)扇為她扇風(fēng),回道:“半年前平安生下小公主,但藥石已解,圣眷已衰,前些日子被皇后尋了個由頭送去照水寺為國祈福了?!?/br> 楚玥眸中閃過一絲了然,語帶嘲諷:“瞧瞧,這便是男人的真心?!?/br> “一個兩個都道人能平安便好,真解了藥生下孩子,還不是棄之如敝履,偏偏次次有笨女人相信?!彼龑⒈K不輕不重置在案上,飄起的花蕾已被熱水浸開,只是香不過那盆九里香,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更冷幾分:“帝王真心,抵不過社稷一角……” “你說,本宮的好弟弟,對舒妃又有幾分真心呢?” 無人敢應(yīng)她的話。 今夜無月,檐下滴水聲聲,懸鈴隨風(fēng)響動。 院里已凋零大半的合歡花樹是成婚那日種下,自開花起,一場雨便要落下一灘粉。這花從來便沒有多金貴,只是取個好意頭,不消人照顧也能開,自然落得也輕易。 她親手照料那株九里香,卻是始終開得很好。 回廊中忽然響起侍女踩著水渦小跑過來的聲音,又撲通一聲跪在她跟前磕頭,顫顫巍巍道:“殿下,駙馬和小縣主剛剛?cè)刖?,直接被帶進(jìn)宮了。陛下說小縣主一路顛簸受驚,要在宮里醫(yī)治,駙馬作陪?!?/br> 這是那日從宮中請辭回來,她便料到的事。 步步籌謀,真走到這一日,楚玥自覺算公道,只是指尖還是輕輕發(fā)顫,比她料想的還要更痛些。 “他以為,本宮有多在乎他們?當(dāng)本宮同他們一樣是喜歡虛情假意的蠢人嗎?”楚玥寒聲輕笑,不知是說給誰聽,抬眸望向庭中合歡,低低呢喃:“若是真在乎……” 那蠢弟弟以為他贏了半步,其實(shí)還只在她的棋盤里打轉(zhuǎn)。 可他要死,也是死在她自己手里。 “明日備轎入宮,替本宮的好駙馬,把那件下人住的屋子拾掇一回?!?/br> 夜色如墨,密布的烏云將月色遮得嚴(yán)實(shí),似是又要落下陣雨,也不知那合歡花是不是要徹底落干凈了。 天邊驟亮一瞬,瓢潑大雨之下,震得窗欞簌簌作響,雷聲響徹云霄,同戰(zhàn)鼓般由遠(yuǎn)及近。 林雨露朦朧中立在廊下,忽地聽見宮中鐘響。 第一道悠遠(yuǎn)而沉重的鐘聲穿破雨幕,分明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卻聽得人心頭直跳,比雷聲還要響些。 第二聲,像是更近了。 她指尖抓破掌心,屏息凝神。 第叁聲響,她身形一晃。 宮中喪鐘叁鳴,君王駕崩。 “陛下!” 林雨露哭著沖進(jìn)雨幕,發(fā)現(xiàn)周圍滿是雨霧,沿著朱紅宮墻一直跑,卻怎么也跑不到盡頭。鐘聲未停,像是從四面八方將她包圍,震得心中發(fā)疼,她跑到腳步越來越沉,直到最后一步踩空跌落黑暗。 下一瞬已身處白雪皚皚的沙場,血色浸透白雪,一片又一片如紅梅開遍。她跪在雪地里翻找一個個面目猙獰的尸體,卻不知道自己在找誰。 那把立于尸海血山的長槍是誰的? 林蘊(yùn)之、賀長風(fēng),還是楚??? 不是在家信中答應(yīng)了她會平安的嗎?不是臨別前還來祝自己趟過鬼門關(guān)的嗎?不是才答應(yīng)她不要萬不得已不會去的嗎?為什么一個個全部都食言了…… 疼痛從小腹開始蔓延,她低頭時忽然發(fā)覺自己身下也是一片被血色染紅的白雪,驚恐中一聲悲戚的哀鳴混在風(fēng)聲中無力地消散。 電光照亮殿中陳設(shè),又一聲雷鳴驟響時,林雨露翻身坐起,臉色慘白,渾身被冷汗浸透,像是淋了殿外那場淋漓大雨。她下意識抬手撫上小腹,感受到腹中胎兒隔著肚皮踢了她幾下,像是同她一起沉浸在悲痛中還未平復(fù)。 “娘娘!您可算醒了!”守在榻邊不知多久的侍書伸手順著她的脊背,忙引道:“姑娘別怕,是夢而已,深呼吸……” 小腹發(fā)著緊,林雨露來不及再回想夢中的一切,忙捂著胸口深深吐息,緩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呼吸才漸漸平復(fù)。 她身上的汗被侍書拿帕子擦過,眼角斑駁淚痕干透,只是心里仍慌張得厲害。 今日下了一日的雨,晚間的雷雨來得很急,她入眠時便起了,現(xiàn)下噩夢驚醒,才有停下的勢頭。 “楚潯呢?”雨露聽見自己的聲音還發(fā)著顫,起身踩入金絲錦履,被扶下榻,接過一盞凝神茶。 “陛下還在御書房?!笔虝嫠昧伺L(fēng)披上,眉心仍擔(dān)憂得緊蹙,緩聲道:“娘娘先前睡著,陛下已派人來,說今夜未必能過來,讓您好睡?!?/br> “娘娘,要不要去請?zhí)t(yī)來瞧瞧?” 孕中本就多夢,這幾個月春夢和噩夢交錯著,已不知驚醒多少回,林雨露搖了搖頭。腹中的孩子早已安分,眼下只她一人驚恐未消,像是非要現(xiàn)在見到他才能安心。 殿外雨聲漸小,雷聲也不知何時消停。 雨露從羅漢榻上起來,沉聲說:“備傘,去御書房?!?/br> “娘娘,外面的雨還沒停呢,您這剛受驚,別再招致風(fēng)寒……” 侍書擔(dān)心地扶住她,可也大抵猜到她夢了什么,一時也不知該不該勸,見她神情,還是嘆了口氣應(yīng)下,出門去吩咐人備熱姜茶。剛拿了傘,再回頭時,林雨露已自己系好了披風(fēng)走到殿門口。 “誒……”侍書忙虛攔了一下,急道:“娘娘,剛讓人備驕了,這地上濕滑,您別走著去……” 雨天難行不假,備驕攆至少要一刻鐘,可暖玉閣往御書房走也不過一刻鐘。她心里實(shí)在慌的厲害,多熬一秒鐘都不成,直接跨出了殿門,任侍書替自己撐傘同行。 到了這個月份,林雨露身上已經(jīng)沉了許多,要扶著腰一步步在被雨水淋濕的石磚上走穩(wěn),分明用了不止一刻鐘??伤纳癫粚?,竟也沒察覺出自己走了多久。 亥時一刻,御書房燈火通明。 舒妃娘娘披著那件珍珠扣邊的黛色披風(fēng),白玉簪挽著長發(fā),一張向來紅潤且溫笑的臉此刻竟是蒼白的。整個宮里,數(shù)舒妃最不需要遵循禮數(shù),她踏過臺階下的水渦到門口,侍衛(wèi)見她來了,正低頭行禮要通傳,她卻已抬手推開了雕花殿門。 門開的瞬間,燭火被吹入的風(fēng)晃了幾晃,沉水香撲面,林雨露的腳步卻忽然頓住,杏眸微顫。 “無軍令本不可擅行,但……” 楚潯的聲音戛然而止,倏然穿過人群望向殿門口的人。兩位侍衛(wèi)跪下在雨露身后磕頭請罪,他抬了下手,示意他們下去。 御書房內(nèi),君主卸了冠端坐在案后,面前是兩位閣老、工部和兵部的尚書,還有樞密使,面上的凝重在回頭瞥見她后滯了一滯。除了舒妃,這后宮還有誰能在御書房無禮,他們紛紛行禮問安。 雨露身上到底還是有些被風(fēng)吹來的雨絲。她面色發(fā)白,唇色也極淡,纖潤的手還從披風(fēng)里露出,虛撫在隆起小腹之上。 旁人瞧不出來,楚潯卻一眼瞧出她披風(fēng)之下露出的那一截微濕的裙擺,只是一套中衣,執(zhí)朱筆的幾指瞬間捏緊。 他正要起身時,林雨露已自覺惹禍,嚇得忙跪下請罪:“臣妾失儀,擅闖議政重地,請陛下責(zé)罰?!?/br> “胡鬧!”楚潯幾步從案前往下來,抬手用力把她從地上扶起來,眉心直跳,沉聲問:“冒雨過來做什么?手怎么這么冰?” 瞧了他一眼,她心里安穩(wěn)許多,垂著眼睫:“臣妾失禮,這就告退?!?/br> “不必?!?/br> 楚潯心底竟也不知為何疼起來,虛扶著她身子,卻也沒有太過親昵,回頭掃了一眼殿中幾位大臣,淡聲道:“諸位愛卿請回,方才所議,明日早朝再續(xù)?!?/br> 殿內(nèi)的人盡數(shù)退下,御書房殿門重掩。 他一把將人打橫抱起來,大踏步往內(nèi)室的榻上放,解開雨露染了濕氣的披風(fēng)掛在架子上,拿錦被把人裹上。楚潯心底分明想責(zé)問她幾句,問她怎么這么不叫人省心,出口卻還是無奈地輕嘆:“怎么了,臉色這樣難看。” 誰知這一瞧見他,夢中的驚惶竟重新涌上心頭。孕中情緒本就不穩(wěn),林雨露一忍再忍,眼眶卻還是氤氳起水光,在燭火下發(fā)亮,環(huán)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嗚咽:“我夢見……夢見……” 話已到口邊,她卻不想說了。 她有孕后多眠又多夢,殿內(nèi)又不敢點(diǎn)太濃的安神香。楚潯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見她說不出什么,便當(dāng)她是魘得太厲害,用手掌一下下?lián)崴谋常骸皠e怕,日后朕每夜都去陪你睡,但若晚了,別候著?!?/br> “楚潯,”林雨露抓緊他玄衣的料子,埋在他胸膛,終于忍下眼淚與哭腔,悶聲說:“無論你今后還要不要去親征,都平安回來?!?/br> 楚潯恍然猜到她夢魘為何,可她越是識得大體,不開口求他別去,他便越是狠不下心離開。 戰(zhàn)場之上有多兇險,沒人比楚潯更清楚,承諾他給不起。 于是他捧起雨露淚痕斑駁的臉,一下下吻掉未干的淚,才低頭與她額頭相抵:“露兒,若人真有神魂,我做鬼也會回到你身邊。” 風(fēng)霜雪雨,日月流光,花草蟲獸。 無一不會是他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