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等不了那么長的時間，強行讓孫然把芯模用文火轟干，僅用了十余天的時間，就把銅鐘鑄了出來。由于時間過短，芯模用一次就報廢了，而且銅鐘的內(nèi)部明顯凹凸不平，質(zhì)量很差。好在鐘壁沒有裂紋之類的缺陷，后期用心打磨，能夠向慈源寺交差。

    歇了一氣，孫然帶著人把銅鐘周圍的泥土扒開，銅鐘便露了出來。看著鐘壁內(nèi)外都凹凸不平，麻麻點點特別多，孫然只能嘆氣。芯模沒有干透，不只是用一次就廢了，還導(dǎo)致鐘壁不光滑。

    杜中宵圍著巨大的銅鐘看了一遍，點頭道：“不錯，雖然不算精良，大致能用了?！?/br>
    孫然道：“官人，若是依著小的仔細鑄造，應(yīng)該出一件精品銅器的?！?/br>
    杜中宵笑道：“只要沒有裂紋，沒有厚薄不均的地方，后面慢慢打磨就是，有什么打緊？依我看來這件銅鐘你鑄得十分好了，不錯。我這里還有一件銅器，也有數(shù)百斤，要你再費一次?！?/br>
    孫然怔了一下：“官人要鑄什么銅器？難道也要鑄大鐘？”

    杜中宵道：“我鑄鐘做什么？家里又沒有那么多人，要鐘鳴鼎食。我要鑄的是一個大銅管，軍中有個名字叫火炮。我這里有圖形，還有一件用木頭刻的小模型，你依樣鑄造就好?！?/br>
    孫然拱手：“不瞞官人，小的只鑄過銅鐘，什么火炮，可沒有鑄過?！?/br>
    杜中宵道：“無妨，這幾日我看你鑄鐘，心中大約有數(shù)，只要依我吩咐即可?！?/br>
    說完，讓陶十七過來，把自己前幾日制好的木火炮模型給孫然看。

    孫然仔細看過，問杜中宵：“似這樣的炮，官人要做多大？”

    杜中宵道：“不必太大，放大十倍即可?！?/br>
    孫然聽了嘖舌：“放大十倍，官人，這可比銅鐘還要大了。”

    “當(dāng)然比銅鐘大。不過，火炮的管的壁可比銅鐘薄得多了，應(yīng)當(dāng)并不難鑄?！?/br>
    孫然想了好一會，才道：“小的可以試試，不過，不敢說一定成功。”

    杜中宵道：“無妨，可以多試幾次。你能鑄出銅鐘，必也能鑄成火炮。就是鑄廢了，無非是把廢炮化了重鑄，虛耗些人工而已。”

    孫然回頭看了看一邊的銅鐘，面色難色：“官人，小的還要帶人打磨此鐘——”

    杜中宵道：“不急，先把銅炮鑄出來再說！若是寺里的和尚們催得緊，我可以派些兵士來，幫著你打磨。這種粗活，不似鑄鐘這般精細，只要打磨光滑即可，什么人都可以做得。”

    孫然一時不語，見杜中宵一副不可拒絕的神情，只能點了點頭。

    鐘不是普通銅器，雖然寺廟里的大鐘算不上樂器，不計較音準(zhǔn)，也要聲音清脆，回音悠長，一敲寺里所有的地方都能清晰聽到。打磨得不好，聲音沉悶，和尚們是不會要的?，F(xiàn)在已經(jīng)鑄了出來，如果因為最后打不好，最后成了廢品，孫然到時哭都哭不出來。

    杜中宵對此并不在乎，銅已經(jīng)在這里，也確信了孫然能鑄，即使廢了，無非是砸了重鑄而已?，F(xiàn)在最要緊的，是要在自己回京城之前，鑄門銅火炮出來，并進行試射。錯過了這個機會，說不定要幾年之后自己才能再做此事，時間白白耽誤了。

    杜中宵吩咐陶十七，從他管下抽十幾廂兵來，幫著孫然家的人打磨銅鐘，并準(zhǔn)備制造火炮。

    陶十七在這里做的就是管鑄槍炮的官，手下有五十余廂軍，還有二百多匠戶，抽調(diào)這點人力并不算什么。而且陶十七聽說杜中宵要鑄青銅大炮，也充滿好奇，躍躍欲試。

    在此之前，杜中宵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五百斤銅，如果不夠，還可以緊急從相州軍資庫里調(diào)撥。這次從京城回來，杜中宵的身份已經(jīng)跟以前不同，只要不過分的要求，楊孜都欣然從命。雖然兩人官職差不多，杜中宵還年輕，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楊孜也為自己留條后路。

    杜中宵帶著孫然忙忙碌碌制青銅炮，芯模制好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十一月的下旬，看看快到冬至了。

    冬至是大節(jié)，對于官方來說，還要重于春節(jié)，也是京城南郊的日子。杜中宵配合楊孜，做著各種各樣的準(zhǔn)備，鑄炮的事情暫時停了下來。

    第10章 血濺五步

    “相公，天意已顯，彌勒佛當(dāng)降世，除去世間一切妖魔，開新世界，此千年難逢之機！相公飽讀詩書，胸中包羅萬象，文韜武略無人可及，何不乘此良機，反了朝廷，輔佐明主——”

    賈昌朝看著對面的潘方凈滔滔不絕，驚得目瞪口呆。

    今天一早，吏人來報，說是一個本府的讀書人，帶了自己的詩詞文章求見。作為地方官，款待讀書人是職責(zé)之一，加上今天賈昌朝的心情不錯，便就開開心心地在花廳接見潘方凈。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進來之后，說了沒幾句，便就開始向賈昌朝宣傳彌勒教教義。并且盛情相邀，讓賈昌朝加入，做他們義軍的軍師。等到事成之后，賈昌朝可以做新朝丞相，享無邊富貴。

    這樣狂妄到無知的人物，賈昌朝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遇到。從最初的震驚，到鄙夷，慢慢又冷靜下來。聽潘方凈話里的意思，彌勒教起事已經(jīng)迫在眉睫，必須從他嘴里問出時間來。

    向守門的吏人使了個眼色，賈昌朝重又坐了下來。只見對面的潘方凈死死盯著自己，雙目通紅，面色發(fā)白，整個人好像癲狂了一樣。

    平靜下心神，賈昌朝道：“依你所說，你們彌勒教即將起事反叛朝廷——”

    “相公，不是反叛！是天意已顯，彌勒佛即將降事，我們上應(yīng)天意，下順民心，開新世界！”

    賈昌朝緩緩吸了口氣，盡量平靜地問：“那么，天意應(yīng)在哪里？又應(yīng)在何人身上？”

    潘方凈稍頓了一下，血紅的雙眸透出警惕之色：“相公入了教門，自會知道！”

    賈昌朝見此人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又問：“如果，我不入你們教門，又會如何？我是圣上信任的朝廷重臣，豈可因你一番說詞，就背叛朝廷！”

    潘方凈聽了這話，懷中取出一把利刃，騰地插到桌上，瞪著賈昌朝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相公若是不答應(yīng)，某家便用這刀取了相公性命，再自然了斷！新佛降世，我自去極樂世界！”

    賈昌朝看桌上的利刃閃著寒光，不由吸了一口涼氣，道：“萬事好商量，何必動刀動槍——”

    “我今日來，是為本教大事，欲得相公這一個助力。若是相公不曉天機，逆天而為，難免就會xiele教中機密，只好與相公同歸于盡！”

    話剛說完，幾個衛(wèi)士已經(jīng)到了門口，看見房內(nèi)情形，一擁而入。

    潘方凈見事情壞了，狀若癲狂，如閃電般抓起桌上的利刃，和身向?qū)γ娴馁Z昌朝撲去。

    賈昌朝心中早就已經(jīng)提防，見潘方凈來得太快，不及站起，連著屁股下的凳子，向后倒去。

    潘方凈刺了個空，整個人撲在桌子上。正想重新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進來的衛(wèi)士死死壓住。

    賈昌朝狼狽地從地上起來，急忙高聲道：“不要傷他性命，問口供要緊！”

    被壓住的潘方凈聽了這話，厲聲道：“狗官，好jian詐！我豈會讓你如意！”

    說著，手中的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一邊的衛(wèi)士眼疾手快，急忙牢牢抓住潘方凈的手腕。此時的潘方凈進入瘋狂狀態(tài)，力大無窮，手腕雖被抓住，還是把利刃刺進自己身體，流血出來。

    幾個衛(wèi)士合力，才把潘方凈手中的利刃奪了過來。檢查他的傷口，只是破了皮而已。

    賈昌朝聽說潘方凈并沒有生命危險，出了口氣，看著他不屑地道：“血淺五步，你也只能刺破自己皮rou，幾滴血，連一步也濺不了！說，你們主腦是誰，什么時候起事！”

    潘方凈脖子一梗，轉(zhuǎn)過頭去不看賈昌朝，一個字都不說。

    衛(wèi)士向賈昌朝叉手：“相公，不如把這狂人押下去，動起刑來，不怕他不招！”

    賈昌朝點了點頭：“此事非比尋常，非常時用非常手段，不可拘泥。你把人押下去，讓鄭司理和文簽判，會同羅通判一起審問。記住，不管怎樣，不能傷了他的性命。還有，不管用手段，也要問出此人的口供來！此事既然遇上，若是因為我們辦事不力，讓妖人造反，誤了朝廷大事，人人難逃罪責(zé)！”

    衛(wèi)士叉手應(yīng)諾，把潘方凈押了下去。

    賈昌朝歇息了一會，平靜了心神，回到書房，把此事詳細寫成奏章，命人飛速報到京城。

    貝州，卜吉慌慌張張，飛一般奔進王則的家里，高聲道：“香主，大事不好，潘方凈那廝吃朝廷拿了！若是那廝把我們招出來，就一切皆休！”

    王則正在房里與妻子胡永兒調(diào)笑，聽了這話，快步奔出來，捏住卜吉的肩膀道：“別急，到底是怎么回事，細細說與我聽！”

    卜吉喘了口氣，把自己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從潘方凈身懷利刃拜訪賈昌朝，后邊事發(fā)，被拿了下獄說了一遍。最后道：“好在那廝嘴硬，雖然動了大刑，到現(xiàn)在沒有招供?！?/br>
    北京大名府是貝州臨州，那里的事情第二天就有公文送來，卜吉正在衙門當(dāng)差，看了公文，對此事知道得極為詳細。知道大事不好，先來報王則。

    王則想了一會，道：“潘方凈也不是鐵打的，縱然一時不招供，只要用大刑，又能撐到幾時？我們起事的消息，早晚會被朝廷知曉，此番真是大事不好了！”

    正在兩人一籌莫展的時候，張巒從外面急急進來，看見兩人情形，道：“兩位哥哥，已經(jīng)知道潘方凈那廝在大名府出事了？”

    見兩人點頭，張巒恨恨地道：“潘方凈那廝，真是個妄人，愚不可及！上次在這里，我們再三勸他不要去見賈相公，他無論如何不聽，至惹出這場禍?zhǔn)?！?/br>
    卜吉道：“哥哥，現(xiàn)在怨潘方凈已經(jīng)沒有益處，還是想一想，怎么避過這場禍?zhǔn)拢　?/br>
    張巒想了一會，道：“為今之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提前起事了！”

    卜吉一聽，猛然想起將近冬至，道：“哥哥說的是，只好提前起事了！再過兩日，便是冬至，京城里皇帝老兒帶百官出城南郊，朝廷數(shù)日不理事。按往年慣例，本州知州也會帶所有官員到天慶觀。這是朝廷大禮，無論如何他們也要去做。我們便乘那個時候，起事如何？”

    王則點頭，斷然道：“就如此定了！到時我們奪了州城，殺了狗官，我坐了龍庭，你們一個便是開國宰相，一個便是樞密使！守住此州，等周邊幾州響應(yīng)，奪了趙家的天下，兄弟們一起孕用富貴！”

    張巒想了一想，覺得此事可行，點頭同意?？上У氖菚r間緊急，來不及通知其他幾州一起起事了。

    第11章 亂起

    十一月二十八，冬至，從京城到各地，所有官員早早焚香沐浴。京城百官隨皇帝出南門郊祀，稱為南郊，三年一次。地方官員則到各官方寺廟，一起祭祀。

    南郊之后慣例推恩，天下所有官員一起升官，是個皆大歡喜的日子。很多不得志的官員，正常的升官渠道被堵死，就等著三年一次的南郊升個一官半職，格外興奮。還有很多杜中宵這種，前邊該升的時候沒升，等著南郊的時候多升幾階的官員。這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對官員來說，比春節(jié)隆重得多。

    天未亮，貝州知州張得一便與新任提點刑獄田京一起，帶著通判董元亨、兵馬都監(jiān)田斌，以及判官李浩等一眾幕職官，還有附廓的清河縣令齊開以下官員，前往城南的天慶觀。

    城中宣毅軍軍營，王則全身披掛，駐著一把大刀，坐在軍帳中間。宣毅軍指揮使曹制帶著一眾軍將頭目，簇擁在王則的身后，既興奮又緊張。

    宣毅軍是慶歷元年在京東、淮南、兩浙和江東路設(shè)立，后推行于各路的護糧禁軍。他們屬于禁軍序列，但分駐各地，做著廂軍的活。這支軍隊自設(shè)立之時起，便就麻煩不斷。職責(zé)護糧，受地方管轄，經(jīng)常因為運糧超期之類的事情，受到責(zé)罰。加上俸祿發(fā)放不及時，久不訓(xùn)練，管理不善，人心渙散，這幾年不知鬧出了多少亂子。前幾年沂州王倫之亂，縱橫兩淮數(shù)十州，也是從宣毅軍鬧起來的。

    宋朝軍隊里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一方便階級制森嚴(yán)，在制度上，營級指揮使對屬下有絕對的權(quán)力，一言可決屬下生死。另一方面，除了一部分精銳的三衙直屬禁軍，大部分軍隊的軍官難以建立對自己部隊的權(quán)威，帶有濃厚的五代遺風(fēng)，經(jīng)常成為部下的傀儡。

    貝州的宣毅軍便是如此，王則只是一個小校，但由于是本州彌勒教的香主，黨羽眾多，在軍營里說一不二。就連指揮使曹制，也對他言聽計從。王則說今日起事，宣毅軍無一人反對，大部人心里，想的都是大事功成，自己是從龍功臣，會得到什么好處。

    這種軍隊鬧事，都是一窩蜂。有人帶頭，就群起響應(yīng)，一片混亂。如果碰到手段高明的知州，只要處置幾個首腦，其他人就做縮頭烏龜，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依然當(dāng)兵吃糧。

    可惜本州知州張得一沒有這個本事，他既沒有提前發(fā)現(xiàn)宣毅軍要作亂的征兆，也沒有處置這種事情的膽識與手段。張得一恩蔭出仕，父親張耆對太后劉娥有恩，備加榮寵，太子太師致仕，現(xiàn)居京城。張耆有兒子二十多個，張得一并不突出，并不受朝廷的賞識。

    王則平時喝酒使氣，是個街頭混混，但到了這個時候，卻分外沉得住氣。看著賬外，一聲不吭。

    日上三竿，正在曹制等人不耐煩的時候，張巒從外面快步進來，向王則叉手：“見過香主！”

    王則沉聲道：“現(xiàn)在官衙內(nèi)如何？可曾取到鎖匙？”

    張巒從懷中取出一把鑰匙道：“幸不辱使命，取到了甲仗庫的鑰匙。只是軍資庫的鑰匙在通判董元亨身上，他為人謹慎，用盡手段也沒有辦法?！?/br>
    王則道：“有甲仗庫的就足夠了！到時取了兵器，占了州城，還怕取不來！——其他兄弟怎樣？”

    張巒道：“卜吉兄弟一早便就到了保驍捷軍營，單等我們這邊舉事，開了甲杖庫，他們便響應(yīng)！”

    “好，乘狗官們?nèi)ヌ鞈c官，衙門無人把守，我們此時不舉事，還待何時？隨我先去開了甲杖庫，取了刀兵器甲，殺了狗官，占了城池！只要我們守住貝州，消息傳出去，周邊的齊、德等州，必然會紛紛響應(yīng)。到時天下大亂，我們殺入開封府，奪了趙家的天下！到時，你們都是開國重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聚在帳里的人等的就是這句話，紛紛叫好，呼聲震天。

    指揮使曹制到底是當(dāng)官的人，會看眼色，第一個上前跪在王則面前，高呼道：“屬下參見大王！”

    王則雙手扶曹制起來，道：“指使，我們同甘共苦，只可兄弟相稱，不必行此大禮。”

    曹制哪肯起來，口中道：“大王上應(yīng)天命，下合人心，帶我等兄弟舉大事，開一新世界。天下不可一日無主，趙家天命已盡，大王不稱孤道寡，何以安人心！”

    張巒見了，急忙跪在地上，與曹制一起，讓王則先登王位，以正名分。

    他們這些人準(zhǔn)備已久，國號年號這些早就商量定了。王則見人心可用，也不推辭，當(dāng)下自封為東平郡王，國號安陽，改年號為得圣。

    張巒起來，對王則道：“大王，我們今日舉事，其實正合天意。古時已冬至為年，是為元旦，春秋云：‘王正月’，新王即位為正月，以為開元。大王今日即位，與我們先前商量的一般，只是古禮而已。”

    王則聽了大喜，對張巒道：“你飽讀詩書，又熟悉衙門事務(wù)，便是我的宰相！”

    張巒大喜，急忙向王則謝恩。

    王則又對曹制道：“指使，你依舊領(lǐng)宣毅軍士卒，為步軍都指揮使，三衙太尉，為步帥！”

    這官比張巒的宰相顯得低了些，不過好在是武將極任，勉強可以接受，曹制也謝了恩。

    安撫了眾人，王則帶了宣毅軍一眾官兵，浩浩蕩匯出了軍營，一路向州衙而去。先到后面開了甲杖庫，給眾人分發(fā)了兵器盔甲，派人占了州衙，便向天慶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