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大宋 第34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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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時候,葉縣需要的,正是要把治下的工廠管起來,把賦稅收上來。錢不會說話,數(shù)目卻能說明很多問題。如果從工廠收到的賦稅,比現(xiàn)在的過稅、商稅為主的模式,多得多的話,還有誰反對改革呢?至于工廠主不需要考慮,新的制度實行,限制他們把持地方的權(quán)力,但增強賺錢的權(quán)力。特別是儲蓄所可以放貸,再加上官方主導(dǎo)中原市場,可以給工廠主很多便利。 太陽剛剛落山,王安石就到了杜中宵家里。迎進(jìn)客廳落座,杜中宵道:“明日不早朝,今夜實在無事,請你來喝兩杯酒,說些閑話?!?/br> 王安石道:“中丞請在下來,不只是說些閑話吧?” 杜中宵笑道:“說是閑話也好,不是也好,不過是閑來無事,找人聊一聊?!?/br> 說完,吩咐上了茶來,與王安石閑談。問起群牧司事務(wù),原來現(xiàn)在的王安石等人還挺忙的。自從得了河曲路,有了大量塞外的馬來,加上陳勤育了新馬種,宋朝的養(yǎng)馬事業(yè)突飛猛進(jìn)。幾年時間,黃河沿岸的幾處馬監(jiān)數(shù)量翻了幾番,群牧司成了大衙門。 看看天黑,杜中宵道:“今夜備了酒,我們飲上兩杯,說些閑話?!?/br> 說完,兩人離開了客廳,到了旁邊的廂房。房里已經(jīng)設(shè)下酒宴,兩人落座。 杜中宵舉起酒杯,道:“自慶歷二年我們一起登第,至今已經(jīng)十四年。為官之后,我記得只要隨州的時候,你到舒州任通判的時候,我們見過。再見面,就是今年了?!?/br> 王安石道:“不錯。這十四年,中丞從亳州的幕職官,做到河曲路之帥,又入朝為中丞。其實升官并不算快速,不過為朝廷立下的功勞為常人所不及,是我等楷模?!?/br> 杜中宵擺了擺手:“不說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介甫,其實今天找你來,真的有事相商。” 王安石拱手:“有什么事情,中丞吩咐就是?!?/br> 杜中宵點了點頭,舉起酒杯道:“來,喝酒。我們邊喝邊說?!?/br> 飲了酒,杜中宵道:“我回京為中丞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葉縣去。那里看過,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其實,葉縣問題是有不少,但也有許多機會,可以說是問題與機會并存。不過因為是去查案,回朝之后說的問題多,機會倒是沒有提起?!?/br> 王安石道:“聽中丞說起葉縣事務(wù),我就以為,那里應(yīng)該是機會之地。不足十年,一個中原小縣聚集十萬人家,何等厲害!所謂無利不起早,如果不是那里容易賺錢,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搬過去!” 杜中宵聽了不由點頭:“對,介甫此話說在要害。如果不是那里能賺錢,這些人戶哪里來的?其實就是因為,那里有了鐵監(jiān),能夠賺錢了。鐵監(jiān)帶給那個地方兩個好處,一是技術(shù)和人才,以及從鐵監(jiān)賣出來的大量關(guān)鍵零件。要開工廠,沒有人可以花重金,從鐵監(jiān)里面雇人來。沒有技術(shù),可以想方設(shè)法從鐵監(jiān)里面學(xué)來。關(guān)鍵零件造不了,可以從鐵監(jiān)買來。還有一個好處,不被人注意,其實非常重要。就是由于鐵監(jiān),在那里培育了一個大市場。千里之外,也有許多商人到鐵監(jiān)去,買各種貨物。這些人,直接給了葉縣一個現(xiàn)成的市場。只要自己產(chǎn)品好,就不愁賣不出去。” 第47章 你去葉縣吧 葉縣為什么能夠發(fā)展起來?因為開工廠最難的事情,都由鐵監(jiān)幫著解決了。原料有鐵監(jiān),技術(shù)有鐵監(jiān),人才有鐵監(jiān),關(guān)鍵零部件有鐵監(jiān),就連最重要的市場也有鐵監(jiān)。 聽了杜中宵的話,王安石道:“這些年來,我在地方做的事情,主要是依照中丞在京西路時的所作所為。開營田務(wù),開商場,辦儲蓄所,如此諸般種種。多年時間,覺得自己大致搞得清楚。卻不想,到了京城為官,卻又知道,開工廠原來與這些有這么多不同?!?/br> 杜中宵點了點頭:“確實如此。工廠跟以前的諸般種種,都不一樣?,F(xiàn)在是市場打開,市面上缺幾乎一切東西,幾乎只要開廠就賺錢。對于員外們來說,湊些開廠的錢,到葉縣去,人可以雇來,需要的原料和零件可以從鐵監(jiān)買來,多么好的生意。但對朝廷來說,這些工廠是以前沒有管過的,跟以前的都不一樣。不下大力氣,早晚會出問題。” 飲了酒,王安石沉默了一會,抬頭道:“待曉為何今日特意跟我說這些?” 杜中宵道:“今日集議,決定對葉縣進(jìn)行大改。文相公言,要有得力的官員到那里才行,讓諸官舉薦人選。我想來想去,能做好這件事的,只有你了,是以想舉薦你到葉縣。” 說到這里,杜中宵顯得有些無奈,道:“如今之世,鐵監(jiān)做大,只要穩(wěn)定一二十年,一切就都會跟以前不同。那里的事務(wù),將決定以后朝廷如何施政。只是現(xiàn)在局限在一州之地,大臣多不在意,以為只是小事。其實怎么可能是小事呢?葉縣做得好了,能夠賺到錢,就會吸引有錢人去那里,也會吸引只能賣一身力氣沒錢的人去那里。別的地方看著葉縣這樣做,難免就會學(xué),那時天下自然就不同了。如果可能,我倒是真想到那里,安安心心做上三二年,打開局面。以后別的地方也學(xué)葉縣時,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墒遣豢赡芰耍荒苡蓜e人去做這件事?!?/br> 王安石道:“我在地方十余年,可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 杜中宵道:“那又何妨?只要能夠用心,真正去為百姓著想,為朝廷著想,小心做事,總會弄清楚那里事務(wù)。現(xiàn)在朝中,能夠這樣做的,又有幾個人呢?除了你外,大多官員要么熱心于官職俸祿,要么熱心于俗世虛名,真正為國為民的官員實在少之又少。” 王安石忙道:“中丞言重?,F(xiàn)在名臣云集,正是內(nèi)外清明的時候。” 杜中宵舉起酒杯道:“喝酒。這些話題過于沉重,又涉及他人,還是少說為妙。” 兩人飲酒,吃了幾口菜,杜中宵道:“介甫,葉縣是個不一樣的地方,與其他地方都不同。能夠治理好那里,就拿住了未來的鑰匙。朝臣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正常,但對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還不注重去學(xué)習(xí)的話,終究要吃苦頭。如果你愿意,明日我就便向朝廷正式舉薦你?!?/br> 見杜中宵甚是誠懇,王安石拱手:“能得中丞青睞,實是三生有幸!” 杜中宵點了點頭:“你去葉縣,許多事情就好做多了。在我看來,現(xiàn)在朝廷兩件大事。一是滅黨項平西北,而后與契丹決戰(zhàn)于幽云,混一宇內(nèi)。二便是葉縣的工廠,怎么才能辦好,使他們對朝廷有利,讓百姓得到好處,讓天下長治久安。” 王安石笑道:“中丞,工廠雖然聚集人力,賺錢頗多,有那么重要嗎? 杜中宵道:“重要,當(dāng)然重要,怎么看待其重要性都不過分。天下最重要的是錢糧,你知道葉縣生的貨物中,有一些專門用來種地。耕地有犁,平地有耙,播種有耬,收割同樣有機器。以前一夫之家,耕五十畝之田,已經(jīng)再無余力。若是全部用了機器,耕種百畝還有余力。耕種田地旱澇不常,以前天旱的年節(jié),只能朝廷賑災(zāi),百姓坐等救濟(jì)?,F(xiàn)在鐵監(jiān)產(chǎn)的有抽水機,天旱時可以抽水澆田,不致顆粒無收?!?/br> 聽了這些,王安石不由變化:“如此說來,工廠的貨物用于民間,豈不是可以用人力而補天時?” 杜中宵道:“正是如此。一畝地如果收兩石糧食,兩畝地的糧食足以養(yǎng)活一個人。一夫之家,如果加上父母妻子,剩下的糧食猶可養(yǎng)活四十余人。這樣算下來,用處可就大了?!?/br> 王安石想了想,道:“不過是由一夫五十畝,到了一夫百畝,改變有那么大嗎?” 杜中宵道:“當(dāng)然,這種改變,怎么看待都不過分?,F(xiàn)在天下人口,約七千萬有奇,天下推廣農(nóng)業(yè)機器之后,就能夠有一兩千萬人不再種地,而天下也不會饑寒。介甫,多了一兩千萬人,能夠不必種地而做別的,對天下影響之大,實不敢想象會發(fā)生什么。” 說到這里,杜中宵搖了搖頭,舉起酒杯道:“明日不早朝,我們邊飲邊談,講一講葉縣?!?/br> 王安石舉杯道:“中丞所請,敢不從命!” 飲過了酒,杜中宵放下酒杯道:“其實現(xiàn)在農(nóng)夫所種,遠(yuǎn)不到一夫五十畝。歷朝歷代均田,所說的五十畝,拋開畝大畝小不論,其中還包括桑田、菜地,諸般種種,不是全用來種糧食。全國普遍使用農(nóng)業(yè)機器之后,一夫百畝,指的是純種糧食。比之以前,一夫所供養(yǎng)的人數(shù),可不止翻了一倍。也就是說,單是讓天下人都吃飽喝足的話,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種糧食了。那么多出來的人,去干什么?對于朝廷,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事情。如果沒有事情給他做,自然就成了禍亂之源。” 王安石聽了點頭:“沒有事做,這些人就是流民了?!?/br> 杜中宵道:“不錯,無事可做就是流民。天下以千萬計的流民,自然是禍亂之源。要想太平,必須有這些人去做的事情。做什么呢?還是工廠。葉縣的工廠,除了生產(chǎn)種地器具,還生產(chǎn)諸般日常所用。比如搪瓷制品,各種各樣的搪瓷鍋、碗、飄、盆等。生產(chǎn)日常用的燈,睡覺用的席子,各種家具,各種各樣的車輛,諸般種種。也就是說,這里需要大量的人?!?/br> 王安石聽了不由皺起眉頭:“中丞,依這樣說來,實際天下間不需要那么多人種地,就可以吃飽穿暖了?似如此,越是發(fā)展下去,豈不是種地的人會越來越少,糧食還足夠?” 杜中宵聽了點頭:“不錯,正是如此。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就必需工廠能夠健康發(fā)展。天下沒有工廠,多出來的人去干什么呢?無事可做,要么作亂,要么為奴為仆,受人奴役,做些沒什么用的末業(yè)。” 王安石還是不理解:“工廠就能收納這么多人?廠里制出來的東西,都能賣出去?” 杜中宵道:“只要糧食足夠,貿(mào)易自由,總有辦法出來,讓人能安穩(wěn)活著?!?/br> 這個問題很復(fù)雜,不是真正見過,誰能想到人會多大程度從食物中掙脫出來?七八千萬人口,有一兩千萬不從事農(nóng)業(yè)的青壯,很多嗎?從后世的經(jīng)驗看,確實不多。而且只要經(jīng)濟(jì)正常,不從事農(nóng)業(yè)的人也會有工作,社會也能正常運轉(zhuǎn)。但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就覺得不可思議。 王安石想了想,搖了搖頭,一時想不明白,只好喝酒。這么多人不種田,天下還無饑餒,怎么都覺得不可能??v然是糧食夠吃,那些不種地的人用什么買?難道跟軍隊一樣,由朝廷發(fā)錢? 杜中宵笑了笑:“想不明白,就要到葉縣去看看,看看那里的人不種地,如何吃穿用度不缺。其實天下間,如果只是保證衣食,并不需要多少種地。正常一夫五十畝,按不多的一畝兩石算,一家人除了自己用度外,還要吧養(yǎng)活十幾個人。可實際上呢,天下官員、軍人和工商全算上,哪里有那么多呢?多余的糧食哪里去了?這就是一個大問題。想明白,就能解決現(xiàn)在天下無數(shù)難處?!?/br> 王安石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耕者無田,有田者不耕,此古今之大禍。兼并之禍古今皆有,而以今日為最。要想百姓富足,非要抑兼并不可?!?/br> 杜中宵道:“那么怎么抑兼并呢?有人手中錢,買地有利可圖,難道不讓他們買?” 王安石道:“便如前朝均田,時間久了,總是難免抑制兼并。非如古時公田,田非私有,農(nóng)人一起勞作,才能解決此禍?!?/br> 杜中宵道:“介甫,人生世間,當(dāng)有子孫。按平常算,一夫生兩三子,三代之后,就是數(shù)十口之家了。田還是那么多田,多出來的人,又該怎么辦呢?人多地少的地方,便如福建路,常有溺嬰之舉。還不就是因為實在沒地,養(yǎng)活不起嗎。人口會增長呢,地又不會?!?/br> 王安石道:“天下間閑田盡有,只要開墾出來,當(dāng)數(shù)倍于現(xiàn)在?!?/br> 杜中宵道:“能支持多久呢?數(shù)代人口就可以增長幾倍,田能夠增長多少?介甫,有史以來數(shù)千年間,讀之史書,可知兩三百年間,便就百姓無著,必生大亂。各朝的亂子原因不一,可歸根結(jié)底,無非是底層無法存活下去,最后發(fā)生大亂。一場大亂,生靈涂炭,人口大減,新朝便就有盛世?!?/br> 其實這個時代,人口增長沒有那么快,百年翻一倍多,并沒有到天下土地?zé)o法供養(yǎng)的地步??蓡栴}是天下不均,開發(fā)早的地方,人口密集,增長更快,又無法及時向外轉(zhuǎn)移,人地矛盾突出。兼并之禍,不過是放大了這個問題而已。 第48章 君自為之 人口與土地增長率的矛盾,從而造成長時間發(fā)展后,人均占有糧食減少,最終引發(fā)人口減少,后世的人大多都耳熟能詳,即是馬爾薩斯陷井。當(dāng)然,馬爾薩斯提出這個理論后,世界上并沒有真正發(fā)生。一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速度大大超出預(yù)計,再一個是人口增長減慢。 但在這個時代,人與地的矛盾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從全國范圍看,晚唐五代戰(zhàn)亂不斷,人口增長不起來。但在長時間和平的地方,比如福建路,人地矛盾已經(jīng)非常突出。一方面是人文鼎盛,另一方面是百姓無地可種,要么外出謀生,甚至形成了溺嬰的習(xí)俗。 一旦人多地少,不經(jīng)過戰(zhàn)亂,或者有意控制人口,很難改觀。以前沒有解決辦法,現(xiàn)在有了,就是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這一切的標(biāo)本,就是葉縣。 王安石一邊想著此事,一邊與杜中宵喝酒。過了一會,道:“我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怎么開了工廠,就不怕人多地少了呢?地還是那么多,人口終究會一天一天漲上去,豈不一樣?” 杜中宵道:“當(dāng)然不一樣。人口在工廠里,住房有限,物資有限,百姓自己就會控制人口。這種事情一時講不清楚,你到了葉縣,自己去了解一下工廠里做事的人,就會明白一些?!?/br> 王安石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他對葉縣是真不熟悉,對杜中宵所說,半信半疑?,F(xiàn)在看來,在工廠里能賺更多的錢沒有問題,可以吸引人口。但人口住在市鎮(zhèn)之后,會降低增長,卻有些想不能。 看看夜色已深,杜中宵道:“葉縣那個地方,是我建了鐵監(jiān)之后,發(fā)展起來的,當(dāng)初建鐵監(jiān)時,并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地方,算意外之喜?,F(xiàn)在發(fā)展起來,真真是喜出望外。只是現(xiàn)在規(guī)模還小,朝廷并不重視而已。由于與以前的店鋪不同,那里的工廠大多稅賦收不上來,也不知道能收多少錢糧。你到了那里之后,要仔細(xì)研究工廠,他們怎么生產(chǎn),怎么賺錢,應(yīng)該怎么收稅賦,立個規(guī)矩出來。” 王安石道:“中丞,圣上會不會派我去葉縣,還難說得緊?!?/br> 杜中宵道:“我會稟明圣上,盡最大努力舉薦你去。這次把工廠搞明白了,立出規(guī)矩,對于朝廷以后有大好處。據(jù)我估計,隨著葉縣做好,再有四五年,天下間其他鐵監(jiān),應(yīng)該也能做起來。那個時候,你在葉縣的經(jīng)歷就有大用處了?!?/br> 王安石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杜中宵為什么對葉縣這么重視,還是答應(yīng)。兩人進(jìn)士同年,十幾年后杜中宵軍功無數(shù),位至御史中丞,顯然有自己的理由。 杜中宵道:“除了把工廠搞清楚,還要整理出一套治理地方的辦法。” 王安石道:“我聽人說,中丞提出地方的官、吏、差分開,各司其職。以官管吏,以差監(jiān)吏,匣清地方。只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做。吏人在地方雖然權(quán)勢很大,只要官員老于吏事,他們也不能如何?!?/br> 杜中宵道:“似你這樣說,還是以前的老手段,有些不合時宜?,F(xiàn)在地方上,各種事情多是吏員在做,可他們的俸祿很少。試問,他們?yōu)槭裁醋瞿???/br> 王安石想要回答,想想不妥,又閉上嘴。想了好一會,才道:“一是官員相逼,再一個自然是吏員有好處。他們管理地方事務(wù),自不會虧了自己家。加之受賕納賄,好處不少?!?/br> 杜中宵道:“是啊,朝廷人員,受賕納賄應(yīng)該嗎?可若是不受賄,許多吏員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更何況是家里人?以前是朝廷無錢,借助地方大戶,不得不如此。其實吏員的好處,都是從百姓而來,又不是平白變出來的。所以吏要雇,役要差,兩者不同,當(dāng)然就有不同做法。” 王安石道:“若明有錢,官府自然也會發(fā)給公吏,就是有官員提出的雇役法——” 杜中宵聽了搖頭:“不,這可不是雇役法。雇役法是用錢代役,這是把吏員提為官員之一種,也由俸祿養(yǎng)起來。官員是流官,由朝廷派到地方,掌的地方之權(quán)。吏員則是本地官員,只有升遷和職務(wù)的轉(zhuǎn)換而已,而不必依年限,不必回避。當(dāng)然,以后做得好了,吏員也可以用招考的辦法用人,而不必拘泥于本地人家。真正做事的輔助人員,則由民戶輪差。吏員若有貪腐,輪差的人可以向官員舉報吏員?!?/br> 王安石道:“中丞,恕我直言,這樣做只是麻煩,又有什么好處呢?若說防止吏員收受錢財,若是官員不肖,依然會互相勾結(jié)?,F(xiàn)在地方吏員生事,還不是由有官員默許?!?/br> 杜中宵道:“選不出合適的官員,是朝廷的事。最少在制度上,要先假設(shè)選出合適的官員,到了地方?jīng)]有掣肘。若不如此,大多地方,官員到了只是收朝廷賦稅,而沒有其他作為?!?/br> 說到這里,杜中宵喝了一口酒,覺得微醺,道:“其實說到底,官員治理地方,總有好有壞。什么是好?什么是壞?能夠有整齊劃一的標(biāo)準(zhǔn)嗎?其實沒有。因為官員代表著朝廷,朝廷利益,與地方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完成朝廷所定的任務(wù),還要讓百姓生活安樂,有時候是沖突的。哪個重?哪個輕?又要看具體時間,具體地方,面臨的具體形勢。攤開講,里面的學(xué)問就大了。但朝廷考核官員,總要有個標(biāo)準(zhǔn)。地方上分官、吏、差就是這個意思。官員同時帶著朝廷所派和地方父老兩個角色,吏員則是單純地依照官員所吩咐做事的人,只管遵從上面旨意,而不管百姓所想。差役本就是百姓,如果本身受損,可以到官員那里舉報。吏對的是官員朝廷所派,完成公吏。差對的是地方父老,不可損壞地方利益。這三者之所以要分開,說到底,其實是因為官員本身在地方扮演兩個角色。” 王安石搖了搖頭,喝了杯酒,沒有說話。顯然杜中宵的這些話,他并不太贊成。 杜中宵道:“我們生于人世間,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矛盾的。把矛盾放在官員的身上,因為他們的待遇最高,權(quán)力最大,當(dāng)然要負(fù)最大的責(zé)任。吏與差,只是兩個角色延伸出來而已?!?/br> 王安石想了想,道:“中丞這話說的在理。世間事,許多都不能簡單地分對與錯,官員理政,當(dāng)然也是如此。有時候朝廷明令,明知道對地方不好,也不得不如此做。有的時候短期是有害處,但對于長遠(yuǎn)卻有更大的好處。其間分寸拿捏,不是易事。” 杜中宵道:“我說這些,其實是要講明白,朝廷治天下之難,官員為政之難。一二十年間,我們可以對官員有一個印象,這個官員如何,那個官員如何。但是,官員做事的時候,有時候能分出對錯,有時候卻又說不明白。因為官員本身,帶著朝廷和地方的兩個角色,其間分寸拿捏人人不同,許多做法一時也分不出來。地方分官、吏、差,本就是為制度上對官員身份的分離。” 見王安石有些不以為然,杜中宵道:“介甫為官數(shù)地,所歷官職不多,現(xiàn)在還難理解。不如這樣說吧,天下有治亂,何為治?何為亂?看對外戰(zhàn)事勝敗,看天下錢糧,看百姓安樂,都有道理,但單獨拿出來總有不對的地方?為什么?因為都是一部分。真要看治亂,我想來想去,不如把天下統(tǒng)合起來,看成一個人,類似于一個人的樣子來看。這個人若是健康成長,便是治。若是疲病衰弱,便是亂?!?/br> 王安石笑道:“中丞如此說法,倒是以前沒有聽過?!?/br> 杜中宵道:“天下仁哲之士,總是希望總結(jié)出一個道理來。依著道理,就是對的,違反道理,就是錯的。甚且把這道理化為規(guī)矩,便如三綱五常,卻不知道理本身就有時候是不對的。便如人,非要窮究的人本性是什么,從而生發(fā)出治國理政的規(guī)矩,平時生活的規(guī)矩。其實說得清嗎?說不清楚。治國也是這個樣子,其實哪有那么多規(guī)矩!圣人言大同,什么是大同?無爭而已。具體再說下去,就都不合適。真正有道理的,是一個人是一個樣子,許多人聚在一起又是一個樣子。對理政,最重要的人是掌握住許多人聚在一起,而成的這個人,是什么樣的。” 王安石聽了,一時怔住。他沒有想到最后杜中宵會這樣講,超出意料。 說完這些話,杜中宵飲了一杯酒,再不說話。他不知道王安石能不能理解,會理解成什么樣子,反正自己想說的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 自登進(jìn)士第,十幾年紛紛擾擾,杜中宵一直在想,自己在這個年代到度要做到什么。到了最后,卻發(fā)現(xiàn)大理論,實際自己做不來。前世學(xué)的各種主義和理論,其實都是對應(yīng)社會現(xiàn)實。學(xué)的時候,告訴你是萬世不易之真理,但真的就是真理嗎? 第49章 黨項軍略 集議之后,不久葉縣即升為葉州,轄葉縣、昆陽、柏亭三縣,鐵監(jiān)單獨劃出,歸入鹽鐵司直轄。三縣范圍,大致以煤礦為中心為昆陽,原來的柏亭監(jiān)范圍為柏亭,剩下的為葉縣,州府駐葉縣。 杜中宵舉薦王安石出知葉州,一時未定。 這一日傍晚,杜中宵奉口詔,與竇舜卿、十三郎、姚守信一起,入天章閣講武事。到了天章閣,才發(fā)現(xiàn)殿前都指揮使許懷德、馬軍都指揮使王凱和步軍都指揮李璋都已等在這里,旁邊還有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和王洙、胡宿。今日來了三衙將領(lǐng),顯然圣上甚是重視。 禮畢,賜座,趙禎道:“自杜中丞帶京西路營田廂軍救唐龍鎮(zhèn),而后帥河曲,天下戰(zhàn)事從此為之一變。朝中將領(lǐng),大多不通新的戰(zhàn)法,無所適從。從今日起,請杜中丞和軍校的幾位將領(lǐng),到天章閣來講新的戰(zhàn)法。我會選擇官員和將領(lǐng),在此聽講?!?/br> 眾臣聽了,一起稱是。 說了幾句閑話,趙禎道:“只是空講,只怕一時間難以理解。中丞講武,便以此次與黨項之戰(zhàn)為例子,結(jié)合前方戰(zhàn)情。如此眾人更好理解,中丞講起來也方便?!?/br> 說完,吩咐旁邊的小黃門,取了大幅的黨項地圖,鋪在前面的一張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