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薈私宴，是一家淮揚菜餐廳，服務(wù)員領(lǐng)著他們穿過一扇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是獨立內(nèi)廳，燈光溫和，檀香隱約，沿著長廊，兩側(cè)的包廂錯落排布，窗欞仍保留著舊式做法，木雕鏤空，其間嵌著灰白底的山水紙扇。

    何瑾俞掌心已經(jīng)微微出汗。

    “放松點，就是吃頓飯?！?nbsp; 宋澤遠(yuǎn)握住她的手，笑著揉了揉她的指節(jié)。

    說完，又頓了頓，“要是待會不舒服，我們就提前走，好嗎？”

    服務(wù)員在前方止步，回頭確認(rèn)了一眼，抬手輕輕推開右手第三間的門。

    “爸、媽?！?/br>
    門內(nèi)一靜。

    何瑾俞跟在他身側(cè)，放輕了腳步。

    桌邊的兩人已經(jīng)側(cè)過身來。

    宋母妝容得體，穿著墨綠繡紋旗袍，發(fā)髻利落，宋父則著一件藏青色立領(lǐng)中山裝，眉眼與宋澤遠(yuǎn)有幾分相似。

    “哎呀，這就是瑾俞吧？”宋母笑著站起身來，語氣輕快，“比照片里還要好看些?！?/br>
    宋父也點頭附和：“咱們澤遠(yuǎn)眼光不錯?！?/br>
    何瑾俞略微頷首，把禮物遞過去，聲音溫和有度：“叔叔阿姨好，第一次見面，帶了點小禮物，不成敬意?！?/br>
    宋母接過盒子，眉眼含笑地打量了幾眼：“還是瑾俞心細(xì)，又有禮貌?！?/br>
    語氣倒也真誠。

    菜陸續(xù)上齊，桌上的氣氛也逐漸放松下來。

    席間話題很快落到正事上。

    “你們倆的婚期，”宋父放下筷子，語氣溫和，“是打算明年，還是今年年底？”

    “我和瑾俞還在商量，”宋澤遠(yuǎn)答得利落，“應(yīng)該會等我研究生畢業(yè)?！?/br>
    宋母笑著給何瑾俞夾了一筷子碧綠的蒸秋葵：“來，瑾俞，嘗嘗這個——味道特別清爽?！?/br>
    “謝謝阿姨。”她接過，微微一笑。

    宋父又隨口問：“瑾俞是京海人？”

    她點點頭：“嗯，土生土長?！?/br>
    “那挺好，離得近?！彼胃阜畔驴曜?，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那回頭我們再找個時間，約你父母一起吃頓飯，兩家人坐一起，把日子定下來，也算個正式交代?！?/br>
    何瑾俞拿著湯勺的手頓了一下，瓷勺在碗壁輕輕一碰，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

    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宋澤遠(yuǎn)。

    他低著頭，喝湯的動作很輕，像是完全沒聽到宋父的話，臉上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色。

    她心里微微一緊，指節(jié)握得更緊了一些。

    ——母親精神狀況不好，父親是個賭徒，家里的情況，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刻意隱瞞過。

    多年前的某個晚上，那時宋澤遠(yuǎn)送她回宿舍，站在樓下跟她表白，她咬著嘴唇，把家里所有不體面的事，一件件講出來。

    她說：“宋澤遠(yuǎn)，我沒有表面上的那么光鮮，甚至……挺糟的?！?/br>
    他說：“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br>
    何瑾俞一直記得那句話。

    那晚的燈光很暖，照在他眉眼上，是數(shù)不盡的溫柔，他抬手，像是想碰她的手，卻只落在她外套的袖口上。

    “你愿意告訴我這些，就已經(jīng)很勇敢了。”

    她一直天真以為，求婚，以及這一頓飯，都是在被接納之后，向“家人”邁進一步。

    宋母的聲音忽然響起，把她從記憶里拉了回來。

    “瑾俞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語氣溫溫的，仿佛只是閑聊，“平時工作忙嗎？”

    她一時沒有說話，只是低垂著眼簾，指節(jié)緊了又松。

    隨后，她輕輕吸了口氣，放下勺子，“我mama……身體不太好，一直在療養(yǎng)中心住著?！?/br>
    “我父親早些年因為欠下賭債離家出走，”她頓了頓，“現(xiàn)在也沒什么聯(lián)系?！?/br>
    話音落下，包廂陷入短暫的沉靜。

    何瑾俞低頭喝了口湯，瓷勺輕觸唇瓣，舌尖一片空白。

    她忽然覺得，這頓飯變得有些難以下咽。

    “抱歉，叔叔阿姨，我去下洗手間?！?/br>
    門一關(guān)，世界像忽然靜下來。

    她走得很快，只想離那張飯桌遠(yuǎn)一點。

    越快越好。

    她其實沒那么難過，只是忽然撐不住了。

    ——那些溫吞的“善意”。

    ——那些傲慢的“審視”。

    壓得她透不過氣。

    何瑾俞從包間出來，沒有往前走太遠(yuǎn)，只是拐了個彎，剛站住，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

    不遠(yuǎn)處，一扇門“咔噠”一聲被推開。

    門里先走出來的是梁知棠，一身低調(diào)修身的暗紅色長款風(fēng)衣，妝容精致，耳側(cè)一枚金質(zhì)長鏈耳墜，輕晃著落下光影。

    緊接著，華硯洲也走了出來。

    他難得沒穿正裝，休閑白色襯衫外搭一件卡其色立領(lǐng)夾克，米白色休閑西裝褲，整個人比平時松弛許多。

    不像是工作飯局，更像是一場私下會面。

    她心頭一緊，下意識想轉(zhuǎn)身避開。

    但下一秒——

    “瑾俞。”

    是宋澤遠(yuǎn)。

    她轉(zhuǎn)頭，他正快步追來。

    幾乎同時，華硯洲也轉(zhuǎn)過頭。

    三人目光在走廊里短暫交匯。

    隨后，華硯洲的視線緩緩落在她身上。

    何瑾俞一身月牙白的中式旗袍，立領(lǐng)、盤扣，剪裁貼身，裙擺剛剛落到小腿肚的位置。

    布料在光下泛著極淡的光澤，細(xì)細(xì)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腰線。

    長發(fā)用一枚細(xì)珍珠發(fā)卡半扎在腦后，垂在肩上，耳垂點著一對同色的珍珠耳釘。

    梁知棠的目光在她和宋澤遠(yuǎn)之間停了一瞬，笑意溫和地打破沉默：“哎，這不是何助嗎？好巧?！?/br>
    何瑾俞下意識挺直脊背，微微頷首：“華總，梁總，晚上好。”

    她的目光落在何瑾俞身側(cè)，“這位是？”

    “我未婚夫，宋澤遠(yuǎn)?！彼詡?cè)身，將宋澤遠(yuǎn)往前引了一步。

    說完，又回身介紹：“這是我們老板，華硯洲華總，這是我們的合作方梁總。”

    “久仰?！比A硯洲忽然開口，語氣聽不出起伏。

    他抬手，朝宋澤遠(yuǎn)伸過去。

    宋澤遠(yuǎn)微笑著握住：“您好，久仰華總的大名?！?/br>
    “經(jīng)常聽何助提起你?！比A硯洲握著他的手，語氣淡淡，“果然是青年才俊。”

    宋澤遠(yuǎn)笑意不改，客氣回應(yīng)：“華總過獎，哪里敢當(dāng)?！?/br>
    “聽說你們快要結(jié)婚了？”華硯洲眼神微動，像是隨口問道：“婚期定了嗎？”

    “還在商量?！彼螡蛇h(yuǎn)笑著答。

    “那記得提前通知我?！比A硯洲松開手，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我一定封一份厚禮?！?/br>
    梁知棠輕笑，語氣帶點調(diào)侃：“你們?nèi)A總啊，平時看著嚴(yán)肅得很，其實私下里，是個挺講情分的人?！?/br>
    華硯洲沒有接話，只是淡淡掃了眼腕表，抬眼看向梁知棠：“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br>
    “好啊?！?/br>
    兩人并肩，步調(diào)一致，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長，交錯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

    何瑾俞壓抑的情緒，像忽然被挑開了一角。

    她以為，他會有一點反應(yīng)。

    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

    哪怕只是一點點的不自在。

    可他沒有。

    克制、平靜，甚至……禮貌。

    好像他們之間從來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一切都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

    宋澤遠(yuǎn)在身邊說了什么，她沒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