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照片還是當(dāng)初喬杏初追求她時為她拍的。

    那時的她還在秀德女子中學(xué)念書，幾所學(xué)校搞聯(lián)合匯演，她跟同學(xué)合演莎翁的話劇。當(dāng)晚喬杏初帶來了一臺新買的德制相機(jī)，在臺下為她拍了許多照片。

    兩人決裂后，她把喬杏初送她的那些禮物全數(shù)退了回去，唯有這些照片沒法退，畢竟相片里的人是她，雖然沒退，卻不喜歡將其放在顯眼的地方，索性一股腦收到了里屋。

    這間房本來是給父親準(zhǔn)備的，父親去世后就變成了雜物間，那晚陸世澄出事后她把他臨時安置在此處，過后也沒來得及拾掇。

    陸世澄大概在好奇是誰為她拍的照片，畢竟從拍攝角度來看，攝影師應(yīng)當(dāng)是坐在前排的觀眾席上。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聞亭麗順勢轉(zhuǎn)移話題。

    陸世澄垂眸一想，也順勢搖了搖頭。他一句也沒有多問，而是很自然地將視線移向房間里的其他角落。

    聞亭麗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輕松，他總是那樣聰明和知趣，這或許是她在與他打交道時，從未感到過難堪或窘迫的原因。

    她的語氣重新變得活潑起來，開始自發(fā)為陸世澄介紹房里的擺設(shè)。

    “那是我收集的畫報，先前我們家還在開洋服店的時候，我經(jīng)常把畫報上面好看的女裝照片裁下來給我爹媽做參考，這樣他們就知道當(dāng)下流行哪些款式……洋服店關(guān)門后我也舍不得扔，打算今后讓小桃子對著畫上的照片學(xué)畫畫?！?/br>
    他一張一張看過去，除了她說的洋裝，還有一些珠寶首飾和可愛玩偶的剪報，看得出她很喜歡這類寶光璀璨的小物件。

    她又示意他看那邊?！按芭_上是我自己種的花生苗，周嫂早年患了胃病，現(xiàn)在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吃十幾粒紅皮花生，搬家的時候，平安里的鄰居送了我?guī)字昊ㄉ?，我就試著在房里種一種，沒想到種活了，你瞧，都發(fā)芽了?！?/br>
    “還有那個，這是我姆媽親手做的一套小木偶，我小時候最喜歡玩這個了，小桃子出生以后又給小桃子玩。陸先生，你不知道我姆媽的手有多么巧?！?/br>
    不管陸世澄的目光落在何處，聞亭麗總能興致勃勃地為他做一番介紹。

    這些不只是雜物，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現(xiàn)在，她愿意向面前這個人敞開自己的“這個部分”。

    陸世澄全程只是默默聽著，但他的眼神顯示他對聞亭麗說的每一件事都充滿興趣，可惜體力不支，僅僅繞著屋子走了兩圈，額上便布滿了汗珠。

    聞亭麗忙把陸世澄扶回床邊。

    這個人實在太紳士，雖說她一直鼓勵他倚靠她，他卻很注意不把全部重心都壓到她肩上。

    走了這兩圈，一大半靠他自己的力量在走，他傷得那樣重，這種走法怎能不吃力。關(guān)鍵他還做得令人不易察覺，不然她早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

    聞亭麗幫陸世澄重新躺下，給他喂了點(diǎn)水，無奈地說：“我出去一下。”

    剛一轉(zhuǎn)身，袖口突然被人拽住了。

    聞亭麗訝然回頭。

    陸世澄吃力側(cè)身，用自己沒受傷的那只手在她掌心了寫了幾個字。

    【我餓。】

    寫完這兩個字，陸世澄抬頭看著她，目光清澈坦率，卻又有點(diǎn)無辜。

    聞亭麗笑道：“不行不行，你剛剛吃過飯，不能吃太多。”

    可他的神情認(rèn)真到讓人察覺不到他在耍無賴。聞亭麗心軟了，興許人在傷重的時候，就是格外需要能量?！澳俏医o你泡點(diǎn)奶粉?；仡^等路易斯大夫醒了，我再問問他可不可以給你多添點(diǎn)飯?！?/br>
    喝完牛乳，聞亭麗低聲問他：“還想吃點(diǎn)什么？我去買來，說不定你晚上可以多吃些。”

    陸世澄低眉想了想，似乎真在琢磨自己最想吃什么，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精力，想著想著，眼神就迷離起來，再然后，盡管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聞亭麗的臉上，眼皮卻慢慢地、沉重地合在了一起。

    聞亭麗看得目瞪口呆，什么叫說睡就睡，她算是見識到了。她幫陸世澄掩好被子，起身準(zhǔn)備把碗送出去，心里忽一驚，陸世澄精力那么差，該不會是崩到傷口了，若是這樣，得趕快把路易斯大夫叫醒察看。

    可是……路易斯昨晚一宿沒睡，怎好吵醒他。

    她決定自行先確認(rèn)一眼。

    她小心翼翼坐回床邊，輕輕掀開陸世澄的被子，待要察看傷口時，卻犯起了難。他的傷在肋骨，要細(xì)看，必然得解開他的上衣。

    幾次伸手，又因為不好意思縮了回來，最后她坦然地對自己說：路易斯拜托她照看陸世澄，她就不能敷衍了事，萬一傷口出問題可就糟糕了。

    她默了下，閉著眼睛去解陸世澄寢衣的第一?？圩?。

    誰知她一動，手腕就被人狠狠甩開。速度是那樣快，快到聞亭麗根本來不及縮手。

    聞亭麗嚇得睜眼，就看見陸世澄定定看著她，他像是剛驚醒，眼神有些惘然，可他的動作卻是那樣的迅速，大約是感覺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出于自我保護(hù)的本能才推開她的手。不必說，假如他的手沒受傷，她的手腕可能已經(jīng)被他一把扣住了。

    聞亭麗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急忙解釋說：“我……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口?！?/br>
    陸世澄平復(fù)了喘息，收回手，愧疚地望著聞亭麗。

    聞亭麗嘟著嘴揉捏自己的手腕，陸世澄翻身想起，聞亭麗忙按住他：“你別動，你看你一頭的汗，我沒事，我只是沒想到一個昏睡的人反應(yīng)還能這樣快?！?/br>
    她忍不住想笑，然而細(xì)一想，笑容便凝在臉上，只有長期處在危境中的人，才會養(yǎng)成這種習(xí)慣，那種警惕，幾乎刻在了骨子里。由此可見，他是多么不容易將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她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只能心情復(fù)雜地望著陸世澄。

    陸世澄似乎為方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把頭仰回枕上，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又詫異地低頭看她。

    聞亭麗被陸世澄這舉動逗笑了，的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光是病人，而且病得很重，出于謹(jǐn)慎，幫他察看傷口再正常不過。

    只是，面對面解他的衣扣實在有些難為情，于是重新替陸世澄蓋好被子，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摸索著幫他解開第一?？圩樱偻?，又解開一?？圩?。

    解到第四粒時，忽覺得陸世澄太過安靜，她悄悄轉(zhuǎn)過頭，就看見陸世澄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他的樣子十分鎮(zhèn)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還好，紗布沒有滲血和滲液。

    檢查完胸肋，又輕輕幫他翻身檢查后背的兩處傷，最后沒忘記察看他頭上的紗布。

    確定幾處傷都沒有問題，聞亭麗輕手輕腳地讓陸世澄躺平，重新替他扣上衣裳。

    說來奇怪，明明是同一批扣子，系衣扣時卻比解衣扣時快多了，做完這一切，聞亭麗急三火四打開罐子，將一根消過毒的溫度計取出來，示意陸世澄含在嘴里。

    陸世澄搖搖頭。

    聞亭麗有些急：“路易斯大夫交代過要再量一次體溫的。”

    陸世澄依舊固執(zhí)地?fù)u搖頭，這太孩子氣了，只有稚童才會把體溫計含在嘴里。

    “你不能這樣任性?！甭勍愅v道理，“路易斯大夫說了，再發(fā)燒會很麻煩的，好歹量一量，若是沒發(fā)燒，我們也放心些。”

    陸世澄想了想，張嘴含住那根體溫計。

    聞亭麗這才滿意，托腮耐心等待著。

    第43章

    這時, 客廳方向忽然傳來一些聲響。

    陸世澄和聞亭麗同時側(cè)過頭聽動靜，又同時回眸看向?qū)Ψ健?/br>
    不知不覺間，兩個人之間仿佛又多了一點(diǎn)神秘的默契和信賴, 聞亭麗嘴邊的酒窩動了一動，小聲對陸世澄說：“路易斯大夫醒了, 我出去瞧瞧?！?/br>
    陸世澄含著體溫計點(diǎn)點(diǎn)頭, 聞亭麗望著他直笑，順手端起桌上的空碗等物。

    路易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揉眼睛。

    “聞小姐，陸先生怎么樣？”

    聞亭麗將方才的情形同路易斯說了，說完, 徑自到廚房路易斯沏了一盞茶，回到里屋一看，陸世澄歪頭睡著了, 嘴里還含著體溫計。

    聞亭麗擔(dān)憂地說：“方才也是這樣，前一秒還醒著，下一秒就睡著了。”

    “別擔(dān)心，他沒有發(fā)燒?！?/br>
    路易斯取出體溫計看了看, 對她解釋道：“陸先生愛睡覺是正常的，他腦部受了創(chuàng)傷, 這幾天雖然一直在用藥, 但積血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吸收, 此外我給他用的止痛藥劑量也比較大, 藥里有些安眠藥的成分, 再加上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還在恢復(fù), 嗜睡是一方面, 即便醒來也會神志恍惚的?！?/br>
    聞亭麗一訝, 難怪他如此乖巧, 有時候甚至有點(diǎn)孩子氣。

    路易斯嘆氣：“傷得這樣重，能睡是好事，多休息休息，傷口也能愈合得快些?！?/br>
    聞亭麗慎重點(diǎn)頭。

    誠如路易斯所說，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陸世澄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但每一次醒轉(zhuǎn)，他的狀態(tài)就比之前要明顯好轉(zhuǎn)。

    這天早上，陸世澄一覺醒來，發(fā)覺房里空蕩蕩的沒有人。

    他將視線投向門口，耐心地等待著。

    很快，門外傳來腳步聲，誰知進(jìn)來的卻是路易斯。

    “醒了？”路易斯語調(diào)輕松，“唔，今早氣色好多了?！?/br>
    陸世澄失望地看著他，路易斯卻自顧自走到床邊，正色低聲說：“鄺先生昨夜回上海了，今早回消息說：一切順利?！?/br>
    陸世澄頷了下首，路易斯給陸世澄喂了些吃的，扶他下地走動。

    每當(dāng)路過門口時，陸世澄總會停下腳步側(cè)頭聽一聽，路易斯揣摩著發(fā)問：“陸先生要聯(lián)系鄺先生嗎？”

    陸世澄搖了搖頭。

    路易斯攙扶著陸世澄躺回床上，換藥時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陸世澄一瞬不瞬注視著門口。

    “陸先生？”路易斯忍不住再次開腔。

    陸世澄若無其事把視線挪回路易斯臉上。

    【聞小姐不在家嗎？】

    路易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她的新戲馬上要開拍了，今天劇組要提前搞什么研討會，她是主演，不能缺席?！?/br>
    說完這話，路易斯終于感受到了陸世澄的失落，他欲言又止，可是陸世澄似乎不大想跟他交流的樣子，只好把盤子端出去，正巧小桃子和周嫂從菜市場回來，小桃子看這邊房門開著，忙甩開周嫂的手，一頭跑進(jìn)屋。

    “快出來，不要打攪陸先生休息。”周嫂急得追上去，路易斯卻制止了她。

    他示意周嫂往里看，陸世澄正饒有興趣聽小桃子說話。

    “陸先生早。”小桃子學(xué)著jiejie的樣子跟陸世澄打招呼，只是照例把“陸”喊成“如”。

    陸世澄微微一笑，伸出未受傷的那只手同小桃子的胖手握了握，小桃子感受到了陸世澄的友善和鼓勵，也高興地“嗬嗬”笑了兩聲。

    周嫂見小桃子還算懂分寸，這才放心去忙別的事。

    小桃子在床前啪嗒啪嗒走來走去，路過雜物時，將兩手攀住柜子邊緣，踮起腳尖往上面看。

    她很好奇陸世澄吃的東西跟她的有什么不一樣。

    很快在柜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轉(zhuǎn)頭看看陸世澄，確認(rèn)陸世澄并不反對她從上面拿東西，便從柜頂上搬下來一樣罐頭似的東西。

    “營養(yǎng)膏?！毙√易优拇蛑揞^蓋，“jiejie，大藥房買的，貴貴，只能陸先生吃，陸先生是病人，小桃子用不著吃?！?/br>
    說了一大串，最后小桃子體諒地把這罐東西捧到陸世澄面前。

    陸世澄在床欄上寫了個“謝”字，寫完瞅著小桃子。

    小桃子一臉茫然，她才三歲，對于用筆墨寫在紙上的字尚且不熟悉，何況是指頭寫的這種無形的字，歪頭想了想，“咚咚咚”跑出去，不一會，抱著一堆課本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