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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此一生 第152節(jié)

    幸而黃遠(yuǎn)山堅持購買了最新式的炭精燈,在百分百還原紅棉紡織廠臟亂差環(huán)境的前提下,還能保證鏡頭前的采光,成片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聞亭麗愈發(fā)干勁十足。

    這期間,她和黃遠(yuǎn)山著手成立劇本部,在嘗到過搶購《雙珠》的艱難滋味之后,她們就意識到秀峰必須手握自己的編劇人才, 不然在選片時會一直處于被動的位置。

    經(jīng)過一番招聘,招到了兩名專業(yè)編劇,其中一位正是業(yè)內(nèi)小有名氣的編劇柯慶,經(jīng)他創(chuàng)作的《紅梅怨》《一江愁》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

    柯慶一開始不想來,是黃遠(yuǎn)山和聞亭麗三顧茅廬才說動了他, 當(dāng)中種種艱辛自不必細(xì)說, 編劇部宣告成立的這一天, 黃遠(yuǎn)山高興得像個孩子,親自跑到公司大門口放了兩串鞭炮。

    聞亭麗同曹仁秀幾個擠在二樓露臺上往下看, 鞭炮聲有多響,她們發(fā)出的笑聲就有多爽朗。

    這天,曹仁秀對聞亭麗說:“聞老板, 有個人拜托我約見你一面?!?/br>
    聞亭麗便問是誰。

    “紅棉紡織廠的女工丁小娥, 她聽說我們在拍她們的故事, 頗受感動, 很想親口同你們說幾句話?!?/br>
    聞亭麗忙說好,雙方安排在紅棉紡織廠的后巷中見面,時間是傍晚六點半,只有這個時間,廠子里的女工可以「放風(fēng)」十分鐘。

    曹仁秀自畢業(yè)后一直在紅棉紡織廠賬房做事,日語又好,幾年下來與廠子里的工頭都混熟了。饒是如此,仍費了不少波折才將丁小娥帶出來。

    為避免引起日本工頭的注意,聞亭麗和黃遠(yuǎn)山一直貓在車?yán)铩2灰粫涂匆姴苋市泐I(lǐng)著一個人匆匆跑來。

    聞亭麗和黃遠(yuǎn)山駭然相顧,哪怕她們早已熟悉紅棉紡織廠女工的種種現(xiàn)狀,終不及親眼看見這一幕來得震撼。

    曹仁秀身邊的女工面黃肌瘦,兩眼無神,走起路來袖管和褲管空空的。

    仿佛衣服里面裝著的不是血rou之軀,而是一具即將被榨干的「干尸」。

    “這是丁小娥。”

    聞亭麗下車緊緊握住丁小娥的雙手,想要說點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本身算苗條,《春風(fēng)吹又生》開拍后,為求真實展現(xiàn)紅棉紡織廠女工的苦況,她硬逼著自己在最短時間內(nèi)減掉了五六斤。

    可直到親眼看到丁小娥的這一刻,她才知道,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

    丁小娥的胳膊比小桃子這類幼童的胳膊還要細(xì)得多,仿佛輕輕一掐就會斷掉。

    她心中感到無比驚愕、難過、痛惜。丁小娥這種苦相,即便顧杰的化妝技術(shù)再高明,也無法全部還原出來。

    最后還是黃遠(yuǎn)山率先打破沉默,她懇切地跟丁小娥握手:“你好,我叫黃遠(yuǎn)山,是這部勞工片的導(dǎo)演,這是聞亭麗,她是女主演?!?/br>
    沒想到丁小娥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曹小姐告訴我,電影拍出來之后,會有……會有很多人來看,那我有點擔(dān)心呢,我們的廠子不會關(guān)門吧?”

    回去的路上,聞亭麗三人的情緒異常低落,本以為丁小娥主動約見她們,是為了向她們提供更多日本廠方壓榨女工的證據(jù),可原來她雖然痛恨廠房虐待她們,卻不希望自己失去工作。

    “明年我二弟就要娶媳婦了?!倍⌒《鹎由卣f,“家里還等著我月月寄錢回去呢?!?/br>
    回想到此處,黃遠(yuǎn)山憤然拍打窗框:“壓榨!到處都是壓榨!勞力上的壓榨!思想上的壓榨!人格上的壓榨!從里到外被壓榨了這么多年,她們早已忘記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聞亭麗咬牙不語,最讓人心痛的是,丁小娥絕不只有一個,社會上到處都是丁小娥。

    “對不起?!辈苋市阄婺槆@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現(xiàn)在怎么辦?這部片子還繼續(xù)拍下去嗎?”

    “當(dāng)然要拍!那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大家都漠視。好了,到頭來還有誰肯站出來替這幫苦命的勞工聲討?

    你們看看丁小娥的樣子,她還能活得過明年嗎?從前我還沒意識到問題如此嚴(yán)重,如今我想,我們不妨再激進一些!

    一部《春風(fēng)吹又生》力度不夠的話,那我就多拍幾部,不信不能起到振聾發(fā)聵的作用?!秉S遠(yuǎn)山越說越激昂,“回去我就同柯慶研究新劇本!”

    聞亭麗精神為之一振,黃姐最讓人佩服的就是這一點,任何情況都不會動搖她心中的信念。

    曹仁秀憂心忡忡地說:“可是,光是目前這兩部片子,就已經(jīng)占用了公司大部分資金,《春風(fēng)吹又生》擺明了是不會賺錢的。

    萬一票房賠得太慘,我們總不能光指望一部《雙珠》就賺回來,到時候又上哪再籌錢去拍新片呢?”

    她是公司的帳房,對于「家中」的資金情況,比誰都清楚。

    聞亭麗暗想,是,錢,第一要務(wù)就是籌錢。

    她異常沉穩(wěn)地說:“不急,我們一步一步來,別忘了黃金馬上要搞慶典了,這是一個現(xiàn)成的好機會,當(dāng)晚參會的實業(yè)家那么多,只要我們能夠順利進場——”

    ……

    沒兩日,黃遠(yuǎn)山順利將兩張黃金影業(yè)酬賓會的入場券塞給聞亭麗。

    聞亭麗懸了幾日的心頓時落了地,忙問:“都有哪些人到場?”

    “自己看吧?!?/br>
    名單上第一位賓客就是陸世澄。

    聞亭麗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凝了一晌,這才緩緩下移,只見下一行的貴賓欄寫著「葛青云」三個字??

    “這人是誰,名字竟這樣靠前?”

    “廣東葛家千金,人稱葛小姐,我記得你見過她?!?/br>
    “見過?!甭勍愑悬c好奇,“不過我以為她早就回廣東了?!?/br>
    黃遠(yuǎn)山搖搖頭:“沒個一年半載不會回去的。我聽董沁芳說,葛小姐這趟是帶著家族任務(wù)出來的,先是在上海、杭州等地盡情玩耍了一兩個月,而后動身去北地辦正事,聽說抵達北平的當(dāng)晚,是財政次長親自接待的她,最近大概是北平的事情忙完了,所以啟程返回了上?!?/br>
    這回我倒是小瞧了劉夢麟的能力,陸世澄跟黃金有過合作,肯參加慶典不稀奇。但這位葛小姐素來跟黃金沒有瓜葛,竟也被他請到了。”

    恰在此時,譚貴望過來找?guī)煾?,聽見這話,順口接話道:“聽說葛小姐跟陸家關(guān)系好,當(dāng)初她來上海,就是陸家負(fù)責(zé)招待她,說不定這次葛小姐是看在陸世澄的面子上才去的?!?/br>
    黃遠(yuǎn)山急忙瞪他一眼。

    好在聞亭麗似乎沒多想,只是揚了揚眉,就笑吟吟將賓客名單還給黃遠(yuǎn)山:“看完了,我們著手做準(zhǔn)備吧。”

    ……

    沒兩日,小桃子所在的商務(wù)印書館幼稚園宣布舉辦游學(xué)活動,地點選在蘇州,活動時間是三天兩夜,活動費每人五塊大洋,園長大人要求每位小朋友至少要有一位家長陪同出行。

    這是幼兒園第一次舉辦此類活動,小桃子興奮壞了,一回家就同jiejie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飯桌上也不肯好好吃飯,在那兒扳著指頭數(shù)大概還有幾天出發(fā)。

    聞亭麗見meimei如此高興,二話不說跑到幼稚園交了活動費,只是那天恰逢黃金舉辦慶典,她這邊抽不開身,同園長商量一回,最后決定由周嫂陪著小桃子一起去。

    這日一早,聞亭麗開車將周嫂和小桃子送至學(xué)校。

    隨即趕回公司拍戲,晚上一收工,便準(zhǔn)時開車去參加慶典。

    聞亭麗的身影剛在飯店門口出現(xiàn),黃金的幾位元老頓時如臨大敵。

    “她怎么進來了?不是叫你們防著秀峰和華美的人嗎?”

    禮賓部趙經(jīng)理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我攔了,但她手里拿著請?zhí)?,上頭的確是劉老板的親筆簽名,旁邊又有好些記者,你們也知道的,聞亭麗如今影迷眾多,執(zhí)意攆她走的話,就怕場面鬧得太難看?!?/br>
    “糊涂!她那張請?zhí)欢ㄊ莻卧斓?,快!快去稟告劉老板。這次慶典是為我們黃金拉投資做鋪墊,不是給外人抬轎子的!”

    一行人在人堆里找到劉夢麟,劉夢麟和顏悅色地說:“這么重要的場合,她不來湊熱鬧,就不是聞亭麗了!直接讓她進來便是,待會黃遠(yuǎn)山說不定也會來,都別攔著,我要讓她們見識見識什么叫鴻門宴——別擔(dān)心,我早有安排,我敢打賭今晚聞亭麗絕對沒心情挖我們墻角,你們瞧……”

    他笑瞇瞇對著大門的方向一抬下巴,幾人順著往前一看,就見陸世澄和葛小姐一前一后走進來,燈光下,當(dāng)真是一對璧人,關(guān)鍵兩人步調(diào)出奇一致,仿佛是事先約好了一樣。

    人群里頓時發(fā)出一陣sao動。

    “陸公子,好久不見!”

    “葛小姐,您何時從北平回來的?”

    更有幾個好事的記者上前問道:“二位是一起來的?”

    “葛小姐,聽說您因為陸小先生的緣故,也對投資電影萌生了興趣,一定是這樣。不然您不會撥冗參加黃金電影公司的盛典,您是不是也打算像陸小先生那樣先在黃金公司試試水?”

    這邊廂,聞亭麗一眼不眨盯著兩人。

    劉夢麟看在眼里,臉上的笑容愈加燦爛,對身邊人低聲說:“瞧見沒?是人就有軟肋,心一亂,就沒辦法辦正事……這還只是一盤頭菜,后頭還有大餐等著她呢?!?/br>
    聞亭麗迅速穩(wěn)住心神,隨手從身旁的侍者托盤手拿起一杯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朝葛小姐走去。不料高庭新?lián)屜劝褍扇艘黄鹫堊吡恕?/br>
    聞亭麗只得在原地剎住腳步。

    她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臨出發(fā)前,片場出了點緊急狀況,黃姐不得已留下來救急,這一來,今晚的社交重?fù)?dān)全落到了她一個人肩上。

    天塌下來也攔不住她辦正事!

    扭頭瞧見電影協(xié)會的翁副主席等人進來,她忙堆起笑容上前打招呼,剛走兩步,迎面卻走來兩位太太:

    “陸公子跟葛小姐多半是好事將近了,前兩日看見他們在錦陽飯店一起吃飯,今晚兩個人又一同前來參加晚宴?!?/br>
    “陸世澄和葛小姐一起吃飯?你沒瞧錯吧?”

    “那天我跟我們一鳴剛從天津到上海,曹太太在錦陽飯店招待我們,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一低頭就看見一男一女從飯店后門出去,上的是一輛羅爾斯.羅伊斯汽車,曹太太脫口說道:

    「陸公子」,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陸世澄。當(dāng)時他幫葛小姐拿著外套,要多體貼就有多體貼,葛小姐鞋子松了,他還彎下腰去幫她系扣搭呢。”

    眼看聞亭麗已經(jīng)走到跟前,兩人不約而同打住了話頭。

    然而,兩人剛與聞亭麗擦肩而過,就很刻意地繼續(xù)往下說:“聽人說,當(dāng)初陸老太爺大病一場,葛家老先生親自趕赴南洋探視,目的就是為了說合孫輩之間的親事。

    如今陸世澄剛回上海,葛家的人就頻繁去陸公館,可見這門親事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

    這還不算完,那日曹太太同高太太一道去首飾行取首飾,還撞見陸世澄在貴賓室挑手表,是一塊女式鉆表,據(jù)說全上海只有這一塊……待會你瞧瞧葛小姐有沒有把它戴在腕子上就知道了?!?/br>
    ……

    這時節(jié),劉夢麟正滿面春風(fēng)招待著高庭新等人,陸世澄的到場以及《時間的沙》的巨大成功,無疑就是一記最亮眼的廣告,才這么一會功夫,已經(jīng)有好幾家公司有意向要與黃金談合作了。

    劉夢麟心里樂開了花,趕忙讓人拿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新片提綱,誓要當(dāng)場同高庭新等人簽訂投資意向書。

    正說得熱鬧,有人快步朝這邊走來,劉夢麟陪著笑臉對眾人說一句——“失陪?!?/br>
    不露聲色帶著那人走到外頭,掀起眼皮問:“怎么樣?”

    這人一五一十地說:“聞小姐獨自坐在花廳的沙發(fā)上,差不多有六七分鐘沒動了。”

    劉夢麟大嘴一咧:“做什么?發(fā)呆?”

    “一開始像是在場子里找人,后來葛小姐從花園回來,聞小姐便停下來盯著葛小姐手腕上的鉆表直看,之后便坐下來不動了。對了,聞小姐也不吃東西,只在那兒一杯杯喝香檳,看樣子心里窩著不少火?!?/br>
    劉夢麟暗笑一聲,這才叫對癥下藥呢。

    辦大事的時候,最忌諱感情用事。虧得聞亭麗千方百計混進他的場子,到頭來還不是功虧一簣。

    “后來聞小姐寫了一張紙條讓人送出去,不知是不是要送給陸世澄?!?/br>
    “還不趕緊讓人把紙條攔下來!”

    “可是……萬一聞亭麗當(dāng)面去找陸世澄求證此事,抑或是因為吃醋當(dāng)場同葛小姐鬧起來,我們豈不是會弄巧成拙?”

    劉夢麟鼻腔里哼一聲:“她又沒辦法證明是我們在搞鬼,這種場合,誰不閑聊幾句他人是非?就算被她問到頭上,也有一萬種法子抵賴過去。

    二則,她求證,就說明她將心力全都放在了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