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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此一生 第176節(jié)

    “知道?!标懯莱慰粗璞锏牟枞~,“厲姐也好,鄧院長也罷,她們都是幫過你的人,你的長姐就是我的長姐,你要保護的人,就是我要保護的人,這方面我是沒有原則的。”

    聞亭麗倏地捂住自己的臉。

    陸世澄含笑湊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從臉上放下來,身子一會兒轉(zhuǎn)到這邊,一會兒轉(zhuǎn)到那邊,只管躲著他的眼睛。

    冷靜了很久,她的聲音從指縫里傳出來:“陸世澄,我有點愛你?!?/br>
    “「有點」?你把手放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說?!?/br>
    聞亭麗把手放下,望進他的眼睛里:“陸世澄,我很愛很愛你?!?/br>
    他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他們走到窗外查看,原來是藥廠的貨車在那里起貨。

    路燈下,能看見一箱箱的藥品被搬到車上。接下來,它們就會被送往急需藥品的地方。

    聞亭麗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國難當頭,人人都在盡自己的一份力。

    當初收購這片廢墟時,許多人都笑陸世澄是敗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藍圖,在廢墟上一點點建設(shè)了這座新式藥廠。

    到了緊要關(guān)頭,它又以一種毫不張揚的方式,默默為國效力。

    她欣賞他的為人,喜歡他的作風,任何時候,他都沒有叫她失望過。

    陸世澄兩手撐著欄桿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嗎,看著這些貨車游龍一般陸續(xù)出發(fā),我總覺得那是我母親生命的延續(xù)。”

    她懂他的意思,堅持了這么多年,他終于代他早逝的母親實現(xiàn)了當初的抱負。

    但他還是覺得遺憾,因為母親無法親眼看見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憑他怎么努力,也回不來。

    她欷歔,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彌補的遺憾,能做的無非是抓住擁有的一切,珍惜每時每刻。

    她下意識握緊他的手,陸世澄太聰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這漆黑的夜里,他們并肩站在一起,就像兩株相連的樹。

    可是,當他們想再說點什么時,卻只是緘默,時局的艱難,讓兩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

    ……

    當晚,陸世澄送聞亭麗回家,很晚才回到陸公館,鄺志林在書房等他。

    “出什么事?”鄺志林心事重重迎上來。

    陸世澄有點疲憊,揉了把自己的臉,坐下來思考,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下,看到陸克儉跟幾個日本軍官走在一起。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所以想盡快核實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陸克儉大概是瘋了。

    一條喪家之犬,為了奪權(quán)、為了報復他和陸家,居然情愿跟一幫侵略者虛以委蛇。

    不行,他必須得在最短時間內(nèi)查清真相,并及時采取行動。

    鄺志林聽完整件事,不由驚怒交加:“這個敗類!他以為自己還能當初跟白龍幫勾結(jié)那樣借力打力、全身而退?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太爺?”

    陸世澄把腦袋靠在沙發(fā)上,仰起頭,閉著眼睛。

    局已經(jīng)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陸克儉會一條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維護的小兒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應。

    這樣想著,陸世澄嘴邊泛起一絲嘲弄的笑意。隨即又沉默下來,他對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對陸克儉的恨意還要深,這使他都有點意外。

    ……

    戰(zhàn)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繼淪陷。

    報上每天都有各類刺心的報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滿面。聞亭麗和黃遠山抱定一腔信念,爭分奪秒拍攝《抗爭》。

    八月中的一個夜晚,剛睡下,忽然被遠方的一聲聲隆隆的巨響所驚醒。

    聞亭麗心里仿佛有預感,一骨碌就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樓梯口,周嫂也抱著小桃子出來了,在底下惶然地說:“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動靜。”

    “您別怕,我先打個電話。”

    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樓,不等拿起話筒,外面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深夜時分,這聲音讓人無比驚駭,聞亭麗白著臉上前開門。

    陸世澄的臉色比她預想中還要難看,一進屋就說:“日本人開始攻打上海了,馬上跟我去陸公館?!?/br>
    “好?!?/br>
    聞亭麗上樓收拾行李,眼看周嫂還在發(fā)愣,厲聲說:“您快進屋收拾東西?!?/br>
    這種時刻,沒時間想東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陸公館,互相之間有個照應不說,陸家的客輪就停在碼頭,隨時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幫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樓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剛在陸公館安置下來,客廳電話響了,卻不是找陸世澄的,而是找聞亭麗的。

    “是我,聞老板?!笔亲T貴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煙,“別怪我冒昧,你家電話沒人接,我猜陸公子把你們接到陸公館去了,師父她——”

    聞亭麗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戰(zhàn)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剛好離秀峰不遠,師父一得知這消息,就開車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攔不住她。我想,師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攝影機和膠卷,我馬上出發(fā)去追她,但我怕……”

    聞亭麗二話不說就撂下電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不忘檢查手包里的手槍。

    “去哪?”陸世澄急忙攔住她。

    “去找黃姐,她一個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帶回來?!?/br>
    許管事等人面面相覷,那附近正在打仗,聞小姐這是不要命了。

    陸世澄卻毫不猶豫地扣住聞亭麗的手:“我同你一起去?!?/br>
    他們上車出發(fā)。

    越往前走,街上越亂,遠處的炮聲像雷聲轟隆作響,老人小孩的哭聲不絕于耳,華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陸世澄神色異常冷峻,聞亭麗也是咬牙切齒看著這一切,這美麗的都市,可愛的人,熱鬧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間,全變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紅!

    陸世澄一路開得飛快。

    距離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彈聲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響,聞亭麗整個身子都繃成一團,當初她們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圖它租金便宜、場地也夠大。沒想到,恰恰因為它身處邊緣地帶,戰(zhàn)火率先從那邊燃起來。

    突然間,前方的天空竄起一團濃煙,那是——

    聞亭麗瞳孔一縮,不要!她臉色蒼白,喉嚨發(fā)緊,死死攥住陸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將車停穩(wěn),就慌里慌張?zhí)氯ィY(jié)果因為沒站穩(wěn),結(jié)結(jié)實實向前撲倒在地。但她顧不上疼,連滾帶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幾秒鐘,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沒。

    “不——”對著熊熊火光,她絕望地哭嚷起來。

    她想哭,想罵,想殺人,想隨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撲滅,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徹底喪失了理智,橫下心就要往里面沖,卻被陸世澄一把抱在懷里。

    她在他懷里放聲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爭》膠卷,她當初費盡千辛萬苦保下來的攝影器材,她和同伴們一磚一瓦砌起來的攝影棚!

    她的雄心壯志!

    聽著聞亭麗哀戚的哭聲,陸世澄喉結(jié)滾動,痛惜地將她抱在臂彎里,不斷摩挲著她的后腦勺。

    但他知道,這時候不論自己做些什么都無法安慰到她,忽聽見那邊傳來「嘩啦啦」一聲巨響,有兩個人咳嗽著從里面跑出來。

    竟是黃遠山和譚貴望。

    黃遠山不知從何處找來一片巨大的旗幟,狂亂地揮舞著旗幟向外沖,緩一口氣,扭頭又要往火海里闖。

    譚貴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黃姐!”聞亭麗不由分說沖上去抱住黃遠山的腰。

    黃遠山力氣大得出奇,剛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陸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黃遠山的胳膊:“黃姐,不能進去,你會沒命的?!?/br>
    “沒命就沒命?!秉S遠山聲嘶力竭哭起來,“那是我的命?。∥业碾娪?,我的秀峰!我還有什么希望,我要跟這幫侵略者拼命!”

    聞亭麗潸然淚下,陸世澄費了好大力氣,將黃遠山連抱帶拽拖到車邊,譚貴望這時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了,急忙幫著把黃遠山往車里塞。

    前一秒,黃遠山還在激烈掙扎,后一秒就毫無聲息了,聞亭麗湊近一看:“不好,黃姐厥過去了,得趕緊去醫(yī)院。”

    黃遠山面如金紙,額上溫度guntang,路上,聞亭麗幫她檢查,才發(fā)現(xiàn)她的胳膊和腿都燙傷了。

    聞亭麗急得直掉眼淚,好在沒一會,路易斯就趕到了陸公館。然而,用過藥打過針,黃遠山的高熱卻絲毫未退,牙關(guān)咬緊,肌rou也異常緊張,需要兩個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塊軟毛巾塞到黃遠山的嘴里,又弄了幾個冰袋蓋在她的腿上和腋窩里幫助降溫,越處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難看:“她的情況相當不好,我擔心會發(fā)展成喉痙攣。”

    聞亭麗腦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況比我預想中還要糟糕,或許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創(chuàng)傷所致,又或者是剛才在火海里的時候吸入了大量的濃煙??傊桥R床上一種非常罕見的情況,我姑且給她再用一劑鎮(zhèn)靜劑試一試?!?/br>
    要用的藥只有紅十字會醫(yī)院有,陸世澄動用一切辦法去把藥調(diào)來。然而用完第二輪藥,黃遠山的情況絲毫不見好轉(zhuǎn),甚至嘴唇顏色都有點不好看了。

    譚貴望急得蹲在墻角抱頭痛哭。

    聞亭麗顧不上傷心難過,兩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著自己的額頭,這讓她看上去像在祈禱,實際上,她的腦筋正飛快轉(zhuǎn)動。

    她毫不懷疑路易斯的話:再這樣下去,黃姐會沒命的。

    她的心,頃刻間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黃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經(jīng)在這里了,最好的藥也用了,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

    不,她想,也許大家的思路一開始就錯了,心病還須心藥醫(yī)!

    黃姐對電影的熱愛,堪稱至純至性。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黃姐也離不開電影,秀峰的被焚,對黃姐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

    或許,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盡快幫黃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著想著,聞亭麗猛然抬起頭,意外發(fā)現(xiàn)陸世澄一直在邊上靜靜望著她。

    “需要我做什么?”

    聞亭麗莫名感動,握緊他的手:“我想馬上接幾個人到陸公館來?!?/br>
    ……

    很快,曹仁秀、顧杰、小田、李鎮(zhèn)、柯慶和玉佩玲來了,就連身體尚未完全康復的月照云也趕來了。

    大家聚集在房門外,無比擔憂地望著房內(nèi)床上的黃遠山。

    聞亭麗跟大伙低聲交談幾句,眾人微微頷首,聞亭麗回屋半蹲在黃遠山的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