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戀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不是因為這里有多好，只是因為這里有她。

    他渾渾噩噩地下山去，習(xí)慣性地到了阿月鋪子。

    他聽阿月抱怨過好幾回，她家里給她說的親事。

    他見著年輕的姑娘眉頭緊鎖，仿佛有說不完的煩心事。

    這世上誰沒有煩心事呢，能說出口的還算是好的，不能說出口的才真叫煩心。

    阿月想離開樂山，得知薛圣也有這意向，便突發(fā)奇想道：“要不薛圣，我們私奔吧？”

    而今再回想起這些事，薛圣腦子里清醒得很，自然而然便浮現(xiàn)出來，不再是之前那般迷霧重重的感覺。

    第1334章 權(quán)當閑聊

    薛圣睜開眼，看見袁空青仍舊坐在椅上翻著書。

    歲月不知不覺在他們之間流逝，之前從不敢去細想這二十幾年，而今恍然回顧，才覺原來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

    之前他只顧著逃避，便是多年闊別重逢，他當縮頭烏龜當習(xí)慣了，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也還是逃避。

    他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

    她和從前一樣，性子沒變，模樣沒變，依然是我行我素，決定好的事情就會去做。

    她如今已經(jīng)是樂山袁氏的家主，那這些年她的努力應(yīng)該沒有白費，她的天賦、她的前程也沒有被耽誤。

    樂山袁氏在江湖上是傳說般的存在，袁氏家主更是隱秘又強大。

    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之所以這段日子過得稀里糊涂，毫無疑問是她在用竹條抽他那日對他用了香，當時他竟毫無知覺。

    他聽她說了，她給那香取名為“歸無”。

    薛圣忽然開口道：“我?guī)资隂]出藥谷，一出來就被你逮到了，你是不是想問，我當初為什么要離開樂山？”

    袁空青道：“現(xiàn)在愿意說了嗎？其實也不是很重要了，只不過既然聊起這事，權(quán)當閑聊也可?！?/br>
    薛圣道：“是我背棄師門背棄你在先，是我無顏見你。我不敢當著你的面跟你告別下山，所以刻意選擇在你閉關(guān)的時候走?！?/br>
    袁空青道：“跟阿月私奔嗎？你常在阿月鋪子買材料，久而久之，你們有幾分交情也平常?！?/br>
    她語氣閑閑淡淡，當真如同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我出關(guān)以后，聽說你已經(jīng)下山了，我找去了阿月鋪子。也看了你留下的一封信。

    “阿月爹娘為此事生氣著急，但由于她是跟袁氏山門里的弟子私奔，他們也莫可奈何。為了補償他們，阿月鋪子里的所有材料可定期送上山，送到我這里。”

    薛圣道：“我走以后，還得讓你為這些事費心，著實過意不去?！?/br>
    袁空青翻著書頁，邊看邊道：“后來，我去找了阿月。她嫁做人婦，生了兩個孩子，丈夫?qū)λб腊夙?，生活得幸福美滿。

    “她跟我說，你們離開樂山以后就各尋去處了，她去找她的幸福，你去追你的江湖。

    “你信上跟我說，山門里的日子枯燥又乏味，僅僅是學(xué)習(xí)書本典籍上的東西，并不能讓你發(fā)揮用處，你需要出去闖蕩。

    “你說你與阿月真心相愛，攜手一起去外面更廣闊的世界，你實現(xiàn)你的愿望了嗎？”

    薛圣看著眼前的她，應(yīng)道：“我下山時的愿望，應(yīng)該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br>
    袁空青道：“實現(xiàn)了就好，你醫(yī)圣的名聲響徹江湖，你可以憑借你的雙手治病救人，如此，當初你在袁氏里習(xí)的那些書本典籍，也不算埋沒了去?！?/br>
    薛圣心里苦楚，他面上卻笑了笑。

    他的愿望，從來都不是那些虛無的名利。

    他道：“你總是這般心胸敞亮，讓人望塵莫及?！?/br>
    袁空青道：“你既知我性情，你大可以與我言明，我總不會吃了你。你的想法，你的抱負，只要不與我袁氏對著干，都無妨。

    “你在信上說的，和與我當面說，總歸是不一樣的。我會考慮你信上說的是否真實，是否為袁氏門中所迫，可你當面跟我說，如果是你真心所想，我不會不成全?！?/br>
    薛圣道：“是我背棄在先，我又怎有臉面跟你當面說?！?/br>
    袁空青道：“我找你這么多年，只是想當面問你一問，你的所言所行，是否全憑你自愿，是否有我袁氏給你施加壓力讓你言不由衷？我只是想聽實話，你是否有事瞞我。”

    薛圣道：“我那么大個人，我要是不愿的事情，他們怎么能強迫我。”

    他緩聲字字道：“我所言所行，當然是出于我自愿，沒有任何人強迫于我，這就是實話。只是終究是我有錯，我不敢面對，我害怕看到你失望的樣子。”

    袁空青道：“人的想法都是會隨著眼界的開拓而改變的，你要走，倒也不必覺得這就是錯。我自己要一直留在袁氏，沒道理也強求你同我一起留在袁氏?！?/br>
    薛圣心口像是猛地被銀針給扎了似的，有些痛。

    他知道，她要一直留在袁氏，這不僅僅是她的宿命，更是她用來換他造化的籌碼。

    第1335章 注定孤獨

    薛圣問：“收了我這么個叛逆的弟子，你后悔過嗎？”

    袁空青道：“誰也預(yù)料不到以后會怎么樣，只能求當時無愧于心。事后后悔是最沒必要的事?！?/br>
    薛圣眼眶濕潤了去，又問：“那你為什么要收我，為什么要護我，僅僅是因為我很有天賦嗎？其實那十年里，我確切也沒能真正幫到你多少?！?/br>
    袁空青沉默了一會兒，后來她思忖著道：“可能還有個原因，是因為太孤獨了?！?/br>
    薛圣道：“你是天才，你是袁氏門族的驕傲，你要走的路注定孤獨?！?/br>
    他何嘗不想陪同，只是陪同了她就無法成就她，興許就沒有今時今日神秘的袁氏家主。

    袁空青道：“現(xiàn)在看來，是這個道理?！?/br>
    聊到最后，已無話可聊，薛圣道：“袁家主的香，果然不同凡響?！?/br>
    袁空青道：“薛大夫也不賴?！?/br>
    船上的氣氛說不出的微妙，而這種微妙的中心正是來源于薛圣。

    以往天真活潑的小童們，也有所察覺，因而不往薛圣跟前來湊，又想著陸姑娘有身孕不能讓她多cao心，所以有事就去找霍逍。

    要是霍逍管不了的，他們再去找姑爺。

    但陸杳一向不放心讓蘇槐帶孩子，他非得把他們帶偏到溝里不可。

    薛圣沉睡時，袁空青有空就在房里看著，爐里的香由她配制的，有時候燃一種，有時候幾種一起燃。

    陸杳和霍逍就不來湊熱鬧，大抵都知道，她是在用其他香緩和歸無對薛圣的精神影響。

    她嘴上說著歸無無解，可只要她肯出手，就一定會找到解法。

    讓人欣慰的是，兩人終于提及舊事，能夠心平氣和地好好聊一聊。

    霍逍在甲板上，跟陸杳和蘇槐一起坐著吃茶，他自己也有種心里懸著的石頭被挪開了的感覺，真是好久都沒覺這般輕松暢快了。

    霍逍嘆道：“方才我在門外聽見袁家主和薛老弟在聊，我便沒進去打擾。這下好了，經(jīng)歷了這么些事，能夠敞開心扉、直面過去地聊一聊，什么誤會就都能解除了?！?/br>
    這樣他這個旁人也就不用再跟著擔(dān)驚受怕的了。

    陸杳道：“二師父能有霍掌門這樣的朋友，二師父自己定也覺得乃人生之幸?！?/br>
    霍逍笑著擺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br>
    霍逍又道：“這人嘛，就是這樣，天下太平的時候就得過且過，等到真要徹底失去的時候才曉得著急了，死活都得拼一把。好在你二師父運氣不差，這樣的結(jié)果也不算太糟糕?！?/br>
    陸杳道：“還是霍掌門看得通透。”

    霍逍道：“哪里哪里，只不過是因為咱們都是局外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嘛?！?/br>
    袁空青在照看薛圣的情況時，她的兩名隨從就杵在走廊邊。

    大家也比較熟了，霍逍就常找他倆聊天。

    原想著經(jīng)過這件事以后，兩人把事情說開，便能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可直到船抵海港，大家下船以后各走各路，也不見薛圣與袁空青走到一處。

    袁空青要回樂山袁氏，而薛圣不會與她同去，兩人就此告別。

    袁空青上了馬車，薛圣就站在她的馬車邊。

    她也未曾撈起簾子看一眼，只隔簾道：“山長水遠，薛大夫保重?！?/br>
    薛圣道：“袁家主也是。袁氏門族龐大，需要cao心的事很多，袁家主珍重。”

    袁空青就對駕車的隨從道：“走吧?！?/br>
    隨從驅(qū)著馬車前行，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視野里，薛圣還立在原地沒動。

    等他回過神，發(fā)現(xiàn)陸杳和霍逍他們還有小童們正等著他。

    他掩去了神色，轉(zhuǎn)身朝他們走來。

    陸杳道：“二師父接下來有何打算？”

    薛圣道：“你們回京城吧，我回我的藥谷?！?/br>
    頓了頓又道，“你臨產(chǎn)前，記得來信給我，我再去京城。”他有些放心不下，又叮囑蘇槐，“賢侄你多照看著點，要是有任何情況，都立馬通知我?！?/br>
    第1336章 到底誰在鬧

    陸杳道：“二師父放心，我格外注意著?！?/br>
    而且就算他不囑咐，蘇槐能少得了嗎，他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把她監(jiān)視著。

    薛圣點點頭，道：“我知道你向來有分寸，我也放心?！?/br>
    他又問小童們：“你們是跟著我回去，還是跟著姑娘姑爺一道去京城？”

    小童們面面相覷，然后合計了一下，京城他們前不久才去過，他們很久沒回藥谷了，那還是回藥谷去吧。

    最后小童們戀戀不舍地跟姑娘姑爺?shù)懒藙e，陸杳又跟薛圣和霍逍道了別，便隨蘇槐上馬車一路往京城去。

    這一趟去蓬萊原本在計劃中也大約是兩個月的時間，眼下陸杳的肚子比來時大了一圈，已經(jīng)很顯懷了。

    等回京以后，再過兩三個月，便要待產(chǎn)了。

    回去的路上，免不了比來時要辛苦些。

    因為整日坐馬車，腳有些浮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