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月魘沒再直接接上溫暄的話，臉微微仰起，露出了流暢漂亮的下頜線。

    只見她愣愣的看著涼亭檐下露出的那一方與遠(yuǎn)處的墻壁相接的天空，沉默的半晌才低低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溫暄。

    見月魘這副樣子，溫暄就也知道她并不像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自然識趣的轉(zhuǎn)了話頭：

    “月魘，我今日在天牢想了很多。”說著，她笑了笑，兩眼都彎了起來，語氣不乏驕傲的說：“我覺得我長大啦！”

    月魘嘆了口氣，也沒看她，隨手拿起一杯剛剛沏好的茶，放在嘴邊閉眼細(xì)細(xì)聞了一下，狀似無意的挑了挑眉梢。

    “你看！”溫暄又湊近了些月魘，開口道：

    “我以前讀你帶給我的那些書，就看那本子里的大詩人們，一個個都胸懷天下。有的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也有的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天下之人，究竟是為了名利而活還是為了丹心而活？”

    “連命都不要了的人，怎么可能會為了名利低頭？可這樣說，那太史公不就錯的徹底了么？”

    月魘聽著她的話，原本淡漠的神色逐漸褪去，露出了更為深沉的面龐。她手里的那杯茶還沒喝完，原本正被她拿在手上把玩，聽了溫暄的話后，她的手頓住了，輕輕搭在了屈起的膝蓋上。

    杯子傾斜著，里面的茶水如涓涓細(xì)流，輕巧的落進(jìn)了湖水里。

    她像是入了神一般聽著溫暄說話，沒發(fā)出半點聲音。

    “其實這樣說也淺薄了。我之前好像是連這‘丹心’二字，都還弄不清楚。”說到這里，溫暄頓了頓，似是斟酌了一下，才帶著些試探意味的開口：“月魘，你知道人來這世上一遭，究竟是為哪般嗎？”

    “……”月魘依舊沉默著，只是原本盯著遠(yuǎn)處的視線落在了溫暄身上，等著她的下文。

    “過了今日這一場事，我雖然還是沒弄懂我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但我覺得我大約是知道樂皎皎父親活著是為什么了。”

    “他在牢里吃了那樣多的苦頭，哪怕是賠進(jìn)去家人的性命也咬死了不松口，說到底不就是為了‘大義’這兩個字嗎？”

    溫暄嘆了口氣，想了想，又說：“其實也算不得大義，他也沒庇護(hù)天下蒼生、黎民百姓，不過就只是不想禍亂一家一戶罷了。嗯……某種程度上說，也算是做了件自己的分內(nèi)事?！?/br>
    說到這里，她又不自覺的把話題引到了月魘身上：“月魘，你呢？你活著是為了什么？”

    “我……”月魘的嘴唇動了動，沉默了半晌。就在溫暄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那有些低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和你一樣?！?/br>
    “什么一樣？我還沒想出來呢！”

    “我也一樣沒想出來?！?/br>
    “我才不信！”溫暄撇了撇嘴，看著月魘道：“我一直感覺月魘你做任何事都有很強的目的性，明明就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哪里和我這個閑人一樣天天混吃等死了？”

    月魘輕蔑的笑了笑：“感覺？你感覺的挺好?！?/br>
    溫暄倒像是全然沒聽出月魘這話里明顯的譏諷，樂呵呵的答應(yīng)了一句：“多謝夸獎。”

    這話結(jié)束，她們二人便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溫暄支著頭自顧自的思考了許久，猛地突然開了口，又為自己說起好話來：“其實吧。若說我是全然混吃等死，那也是沒有的?！?/br>
    “我小的時候，每天都在努力活著，尤其是晚上新鮮的傷口疼的忍不住想哭的時候，就越發(fā)的努力了。”

    這些話似乎也觸動了天祝月魘靈魂深處的某個不為人知的痛處，讓她的眼瞼劇烈的顫動了幾次。一句話的功夫，她的那道視線像是突然沒了容身之處，還沒晃悠幾回便散了開來，再沒有焦點。

    但溫暄此時似乎也陷進(jìn)了她的回憶里，分不出什么心神來注意月魘此時的異樣了：

    “我日日坐在后廚采買的小門口，看別人的父母，看他們對孩子疼愛有加、看他們對孩子呵護(hù)體貼。我瞧著別人的娘會笑著同孩子講話，會板著臉有條有理的教訓(xùn)孩子，會含著淚在醫(yī)館門前苦苦哀求……”

    說到這里，溫暄有些不可避免的泛起委屈來，她裝作無事的吸溜了一下鼻子，通紅的眼眶下的嘴角高高的揚起：

    “還有那首勞什子的《游子吟》。什么‘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是既沒見過‘手中線’，也不知道‘三春暉’?！?/br>
    “小時候不服氣，整日里沒雄圖大志，就是只想活著。想努力活下來，想努力長大，長到能當(dāng)游子的時候，長到她不會再打我的時候，然后挺直了腰板問她為什么?！?/br>
    說到這里，溫暄自己也覺得可笑，“哈哈”的笑了一陣，感嘆了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天祝月魘看著帶著自嘲的溫暄隨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將那茶一口悶進(jìn)了肚子，喝出了些許豪爽來。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突然開口問道：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還想要活著嗎？”

    溫暄又笑了出來，整個人像是被同時浸泡在歡樂和悲苦之中，竟有了些虛幻之感：“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不就告訴你啦！”

    ——“你還想要活下去嗎？”

    ——“要……”

    第38章

    十二年前那個深夜里女孩稚嫩的話語在天祝月魘耳邊炸開, 她的腦海里一瞬間劃過了許許多多的場景，那些曾在她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涌現(xiàn)了出來，一個個都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