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她第一眼看見門口架子上的幾雙鞋。

    時嵐的低跟棕色單鞋，外婆的繡花布鞋，男人的皮鞋，還有一雙男式的運動布鞋。她很少見這么擁擠的鞋架，一雙一雙排列齊整，像一家人過年。

    然后是餐桌邊的畫面。

    時嵐穿著白色高領(lǐng)無袖衫，妝容比平時濃了些，眼角掛著少見的喜悅。

    張花蓮坐在時嵐右側(cè)，雙手交迭放在腿上，眉頭比以往任何一次見她時都皺得更深，滿臉的擔(dān)憂。

    另外兩張椅子上坐著陌生人——或者說，只有一張臉真正陌生。

    那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講究，說不上英俊，但眉宇間有種熟悉感，像極了電視里中產(chǎn)父親的典型模樣。他旁邊，是一個少年，垂著眼，刻意避開所有人的視線——陳知遠。

    她停在門口，一動不動，感到現(xiàn)實荒謬得令人發(fā)笑。

    可書包還背在肩上，空氣像被一層塑料膜籠罩，悶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

    她忽然明白，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別人精心搭建的舞臺。她不知為何，突然成了被安排上場的演員。

    “你回來了?！睍r嵐站起身，語氣溫柔，伸手想接過書包，“正好等你，我做了你喜歡的菜?！?/br>
    男人也跟著起身，臉上掛著一個恰到好處的笑。

    “之序，你好。我是你陳叔叔?！?/br>
    她手指僵硬地攥著書包帶，但還是禮貌回應(yīng)了一句“叔叔好”。

    她的眼神從他的臉滑過去，停在餐桌上那一盤一盤熱氣騰騰的菜。

    獅子頭、糖醋排骨、紅燒rou、蒸水蛋、炒青菜……。她早就不喜歡甜口的菜了。

    “快坐下吧?！睍r嵐像沒察覺到她的僵硬，笑著側(cè)身讓路，“等你吃飯呢?！?/br>
    時之序沒有動。腳下像生根。她不是沒想象過這類場面。只是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天，是這樣安靜的一刀。

    “小序，”張花蓮出聲，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來挨著外婆坐下，先吃點飯，聽聽你媽怎么說。”

    她笑了笑，把書包慢慢放下，然后走過去在空位坐下。抬眼對上陳知遠的目光，又移開。

    他們真的開始像一家人一樣享受這頓午餐。

    筷子碰碗的聲音不輕不重，她面前的飯盛得很滿。時嵐夾了獅子頭放進她碗里，“你最愛吃的。”

    她沒動筷，看著那團被勾芡包裹的rou球，毫無胃口。

    “我和你陳叔叔——陳霖叔叔，認識有一段時間了。”時嵐緩緩開口，“知遠也懂事。哦對了，我聽陳叔叔說，知遠和小序還是同班同學(xué)呢！”

    “怎么有這么巧的事?！彼χ?，轉(zhuǎn)頭給陳知遠也夾了一塊獅子頭。

    “兩孩子都不愛說話?！标惲嘏牧艘幌玛愔h的肩，“以后要多多照顧小序?！?/br>
    時嵐的目光落在張花蓮身上，又緩緩掃過時之序的臉。

    “我和陳霖，交往一年多了?！?nbsp; 她的聲音平穩(wěn)，“我們……想讓生活更完整一些。所以打算結(jié)婚。這件事也不是臨時決定。今天，就是正式告訴你們?！?/br>
    空氣頓了一拍。

    張花蓮皺著眉，卻沒出聲，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時之序感覺不到任何情緒了，像被抽空的容器，只剩下冰冷的理智在默默運作，牢牢控制著一切。

    “你什么時候開始覺得，完整是必須的？”  她語氣很平，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時嵐。

    張花蓮輕輕碰了下她的胳膊，“小序，不要那樣說話?！?/br>
    時嵐的笑容有些掛不住，“沒關(guān)系，孩子需要慢慢適應(yīng)。”

    時之序的語氣平靜，“我沒什么不適應(yīng)的，只是單純好奇?！?/br>
    “婚禮就不辦了。”時嵐沒回答她前一個問題，繼續(xù)說：“我們會搬去城西新房子，離你學(xué)校更近一點。以后也能多跟知遠哥說說話，不那么孤單。”

    她淡淡“哦”了一聲，語氣聽不出情緒：“那我能不去嗎？”

    “時之序！”時嵐的聲音突然拔高。

    陳霖和陳知遠望向她們，氛圍緊張，但他們沒人敢插嘴說話。

    張花蓮趕緊握住時嵐的手，輕輕按下去，“先坐下，聽聽孩子的意見?！?/br>
    時之序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把筷子拿起來，夾了一口炒青菜。

    桌上氣氛緩緩松下來些，陳霖嘗試岔開話題：“之序以后想讀什么專業(yè)？我聽知遠說，你成績很好。”

    時之序淡淡的，“沒想好，總之是文科相關(guān)吧?！彼酒饋恚瑴蕚涓鎰e，“我吃好了，各位慢吃。”

    陳知遠低頭，不敢與她對視，手指輕輕敲打著餐桌邊緣，像在無聲地掙扎。

    空氣緊繃的弦被拉緊。

    時嵐輕聲說：“小序，我知道這些變化對你來說突然，但我希望你能祝我幸福?！?/br>
    “好的?！彼闷鸨雍攘艘豢谒?，聲音依舊冷靜，“我祝你和陳叔叔新婚快樂，百年好合?！?/br>
    陳霖清了清嗓，笑道：“謝謝之序?！?/br>
    時之序微微點頭，轉(zhuǎn)身朝房間走去。

    窗簾緊閉，房間里光線昏暗。她在書桌前坐下，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方。江燧的消息赫然顯示在對話框頂端，她看見了，但遲遲沒有點開。

    她不知道從何說起。如果只是夜不歸宿，她本可以告訴他自己和時嵐如何爭執(zhí)，又如何不歡而散，最終陷入沉默與冷戰(zhàn)。

    可現(xiàn)在的局面是，時嵐似乎并不在乎她是否夜不歸宿。

    重點是，她要結(jié)婚了。時之序即將有一位繼父和繼兄。雖然繼兄是同班同學(xué)，這件事聽起來多少有些古怪。

    她沒有任何立場阻止。何況那是時嵐所認定的幸福。

    說到底，時之序甚至真的為她感到高興。她知道時嵐恨屋及烏，她恨石宏，也恨她自己。而時之序是恨意的結(jié)晶。如今，時嵐終于不被困在那恨里面了，她不僅戀愛著，還要結(jié)婚了。

    多好。

    時之序在腦子里梳理完這一切。她覺得，她已經(jīng)理解了大人。

    大人的世界是有邏輯的，有秩序的，有籌劃與回旋的余地。他們有預(yù)先準備好的餐桌，有可以期待的未來。

    而她還不到十七歲。她沒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住所，沒有銀行賬戶，沒有可以逃離的路徑。她沒有在乎的東西，沒有選擇，也沒有意義。

    她只有這樣一具物質(zhì)性存在的身體，只有天臺上的夜風(fēng)和一點點搖搖欲墜的親吻。

    她理解時嵐。她真的覺得沒什么。時嵐是大人，可以和任何一個讓她幸福的人結(jié)婚。

    她吸了口氣，打開臺燈，準備復(fù)盤期末考的內(nèi)容。

    但是淚珠掉下來，悄然洇開墨跡。

    時之序后知后覺地抽出紙巾去擦，動作輕緩，想自己怎么哭了。

    原來她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人了。